吕迟盘膝坐在席子上,认字认得还算快,如今少说记熟了三四十个字,头脑算是好使的。

可谁知,他字认得快,提起笔来却有天大的难处。

几日之前,吕迟这辈子头回握笔,哪儿哪儿都觉得别扭,就像捏着只要张嘴咬人的竹节虫,五根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他胡乱试了好久,睁眼看着书上是横平竖直,在黄麻纸上却只能画出粗粗的、曲里拐弯的墨迹来。

秦无疾教了他好几夜,都没见有个好转,只得一再重复:“下笔轻一些。”

吕迟哦了一声,收着力气,又努力好几天,于是画出细细的、曲里拐弯的墨迹来。

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耷拉着脸,说抖得就像打尿颤。

这话说得真是丝毫不体面。

秦无疾闻言哭笑不得,颇拿他没有办法。

吕迟此人弯弓搭箭时双手稳如磐石,杀人于百步之外,谁知执起笔来却比不上个小孩子。

吕迟有点不耐烦了,抬头瞪眼:“你到底能教么?”

秦无疾面对这么个迟迟不开窍、脾气还挺大的学生,沉默半晌回答:“……还有个法子。”

他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绕去吕迟背后,犹豫半天,慢吞吞伸出手臂,从吕迟身后包住他的右手。

结果吕迟却纹丝不动,头往外偏了偏:“你干啥?耍无赖呢?”

秦无疾叫他说得难堪,后悔起来,脸上都快挂不住了:“这是什么话……是要教你写字……你放松,跟着我的力道来动笔。”

吕迟不适应,眉头皱出一道褶儿:“你攥着我我不得劲,松泛不下来。这法子能管用么?”

秦无疾刚才犹豫半天,如今攥都攥了,不愿白费决心,开口劝他。

“读书写字讲求的是以柔克刚,强拧着劲儿是做不好的,要去品其中的分寸……就像弯弓射箭,中与不中不正在分寸之间么?我帮队正找分寸,你且来感受。”

吕迟犟嘴:“射箭的时候面前有靶头摆着,看见了靶子,知道箭往哪儿送,心里才有底气。我现在眼前只有大黄纸一张,那能一样么?我都不知道该冲着哪儿,还分什么寸。”

秦无疾哽住,又换了好几个法子跟他论道。

灯火摇曳,俩人僵持着犟了半晌。

秦无疾劝得都口干舌燥了,吕队正才勉强同意按他的法子来。

他叫秦无疾环着半边身子,不情不愿地卸下胳膊上的劲儿,整条手臂全凭身后的人摆弄。

秦无疾托着他的手腕,告诉他如何悬笔,之后一个笔画一个笔画重新带着他写。

为了迁就他的姿势,秦小夫子硬是塌着背弯着腰,在他背后站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吕迟一开始老大不服气,然而随着笔尖上一个一个字落成,他看着看着,突然咂摸出点意趣来。

自己啥劲儿都没使,手底下便能写出好规整的一行字,这谁不乐意啊?

秦无疾也特有意思,着实是认真教他的。

每次笔画有顿挫的时候,他就会拿指腹用力按吕迟的拇指指骨,意在帮他找那个“分寸”。

不疼不痒的,但是忒好玩。

秦无疾废神又费力,教得殚精竭虑,腰都发酸了,突然听到吕迟嘿嘿嘿在笑,觉得他好荒唐。

“……队正笑什么?”

“啊呀。早该这么玩儿。”

吕迟颇没心肝地感慨。

“原来这就是读书人的滋味。”

“我在同你玩么?”秦无疾脸上没个笑意,松开他了,也不再叫他队正。“你自己写来我看看。”

“写就写。”吕迟动动脖子松松肩膀,右臂袖口往上一撸,笑道,“看好了。”

他屏息凝神,脸埋在纸上半晌,捣鼓了半天,仰起头,肩膀让了个位置出来,献宝似的给秦无疾看:“瞅瞅!”

秦无疾低头,看清墨迹之后不由愣了愣。

只见黄麻纸上是个大大的、笔力极其稚拙的“秦”字。

字中墨水浸得很是充足,满溢到显得愚钝,若叫读书人来评,怕是会被奚落一声“墨猪”。再仔细看,这还是个别字,分明少画了一横。

然而单看运笔,也确实不似从前那样抖了。

横是平的,竖也是直的,十几个笔画齐心协力地扒在一起,排除万难、跋山涉水地凑出了个字形轮廓。

秦无疾看了好一会儿,简直都有些感动了。

秦小夫子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

吕迟高兴了,乐颠颠地搓了搓笔杆。

秦无疾又道:“秦字难写,队正初学握笔,仍需循序渐进,不如先把吕字练好吧。”

吕迟点点头,被人夸了就会听话一些:“你在纸上写个吕字出来,我参考参考。”

秦无疾回到原处坐下,接过毛笔,在那摇摇欲坠的“秦”字旁边写了个劲骨丰肌的“吕”,待墨迹干透后递给吕迟。

吕迟将黄麻纸拎起来,看着并排的两个字,感慨:“还是你写得好。一个点儿勾着俩方砖都能写得这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