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昨日在城墙上守了整整一夜,今晨赶上敌军入侵,又一整天不得安宁,算来已有十几个时辰没合过眼。他今夜不用当值,进了小树堡,终于盼到了几个时辰的休息。

似乎连老天爷都在照顾这群精疲力竭的关军,小树堡夜里的风比前几天小了许多。秦无疾裹着薄而陈旧的毛毯,与其他士兵一起睡在堡垒最底层,一宿都没听到风声。

或许是白天受到了赵阜的暗示,当夜,秦无疾竟然真的做梦了。

梦中嘈杂缭乱,是战场、尸体,漆黑的皮甲和赤红的血。

战场之外,秦无疾竟还梦到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裹着不合身的薄袄,深陷杂乱的野草丛之中。小孩转过头,琉璃似的眼睛空洞洞地看着他。

秦无疾与他久久对视,站在荒草之外动弹不得。

之后浓烟翻卷,孩子在荒草中消失不见,肩背挺阔的吕迟提着角弓,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秦无疾试图靠近他,身影转瞬间便被大雪淹没。

他惶惑地低下头,看到身上单薄的囚服,再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形单影只,而身外是天地茫然,狂风呼啸,雪浪翻涌。

秦无疾窒息着从梦中醒来,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漆黑。

黑暗冰冷的堡底,许多关兵尚在打着鼾,睡得正沉,呼噜声此起彼伏。

秦无疾浑身是汗,蹭了蹭额头,沉默着裹紧毯子,转了个身,阖目假寐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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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将军小课堂:

【1】庸卓勒:怕大家忘了,戎索语,意思是“饲养羊的奴隶”。

30 环抱

◎秦无疾愣了愣,灯火映着脸上发红了。◎

三日后, 秦无疾戍守轮值期满,与同队人一道回了村屯。

校尉府里,九月二十日一战的战果已经筹算完毕, 由文官写成一张大大的榜子张贴示众, 各队人马按军功领赏。

照榜子上写的, 吕迟所在的燕水口二队护卫罗城有功, 戮敌四十余, 队中无一死伤, 更射杀戎索百夫长一名。

队中五十兵卒,每人都领到了足足八两银子的封赏。

队正吕迟另受赐绢布五匹,银钱十五两。

簿子上这四十余颗敌首,少说有一半都是吕迟射杀而得。

雁门关军中有严格的规矩, 倘若人坐到了队正的位置, 斩获敌首就不会算在个人的头上,只算作整队的战果。究其根本,是怕军官冒领人头,跟下属的卒子们抢功。

结果这话放在燕水口二队, 反而是卒子们沾了吕迟的光。

秦无疾看着身边人们喜上眉梢的模样, 八两碎银子踏踏实实压在手心, 真真切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军功。

眼看着年节将至, 这笔钱拿到手里,莫说孙哈蟆要给自家媳妇打头面首饰, 倘若咬咬牙,就是衬丝绵的冬衣也能置办上很厚实的几套。

许多士兵都开始筹划起过冬的采买。

譬如石光, 早就琢磨着买块好皮子, 想托人给自己缝两双趁脚的靴子, 如今手头有了钱, 这事儿终于能提得上日程。

还有些作风节俭的新兵,紧巴巴添置了些布匹,剩下几两银子要攒着养家糊口,还盼着未来军衔足够了,可以用来在代州、蔚州置办房舍田产,雇佣佃户。

秦无疾家破人亡,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盘算不到那么远的时候,赏钱没处去花,于是托人到雁门关城南后腰铺集市上,带了两匹细麻布做亵衣,还采买了一支瓷烧的油灯台、扯上几尺长的灯芯线,又打了拢共七百钱的桐油。

两日之后,负责采买的关兵回程。

满载货物的驴车驶入燕水口,在村屯外翘首以盼多时的关兵们几步迎上前,纷纷伸手帮忙搬卸货物。

秦无疾正在其列,看到满满一大罐子灯油,瞧着模样格外开心,甚至贴掌朝采买人鞠了一礼:“多谢。”

采买人叫他谢得受宠若惊,恨不得浑身起激灵,心道,好个奇怪的小卒子……就一盏破油灯,怎么这样激动?

一些关兵看到秦无疾怀中抱着只大罐子,好奇探问里头装得是何物,甚至有人以为他偷买酒,挺兴奋地凑过来。

待知道了满罐皆是灯油,卒子们不禁面面相觑,觉得他挺古怪。

好不容易得的赏银,买点什么不好,偏买这么些灯油来烧。

夜里不睡觉,要亮光做什么,还学小媳妇儿挑灯缝衣裳么?

秦无疾当然有他的考量。

自今日起,他在夜里也能读书了。

桐油灼烧有黑烟,日子久了熏墙沾衣,味道也不大好闻,若在几年前的京城里,谁也不敢把这样劣质的物事往相国公子的桌案上摆。

但此夜,桐油灯点起来,橙红的火光霎那间照满陋室,兵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秦无疾读了几行,只觉得满心欢喜。

他面前摆着亮盈盈的灯火,膝下垫着自己亲手编出来的麻席子,翻阅兵经直至三更。

秦无疾这半年多以来噩梦频发,睡得越多梦便越长,与其受那惊魇之苦,还不如匀出一些时辰来读书。

他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无需戍防和操练的日子里,便不再看管灶房,重新接手起繁重的苦工,凿石劈柴、修葺城垒、养护军械……忙得分身乏术。

这么一来,他白天很难挤出闲暇教导吕迟认字。

于是两人约定好的教书课程,也改换到了夜里。

两人凑坐在破败的矮案前,灯火越过他们的肩膀,在墙上照出一对人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