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星能屈尊同意这条蹩脚的规矩,朱宣并不意外像他这种自以为孤高的人,朋友总是很少的,更没谁有耐性听他那些古板的絮叨。
也就朱宣看他可怜,还愿意跟他消磨消磨。
换了别人,谁忍着他?
之后几日,朱宣回想着多年前听过的《桃花马将》,从脑子里挤出些记得朦胧的唱词,没事儿就跟纪天星念叨几句,拿他不厌其烦的反应取乐。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终是熬过了屋外毁天灭地的黄沙与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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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上的沙暴刮了足足三日才停。
朱宣的小别奏靠在门边听了数个时辰,直到外面的风声越来越轻,终于彻底消散干净。
别奏打开房门,轴承嘎吱转动,震得扬尘纷纷而落,轰然塌下一阵沙雨,铺得人满头满脸都是,凑在门口的人无一例外遭了殃。
朱宣离得远,探着头往外看,只见从天到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裹着尘土,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黄。
“他奶奶的……”朱宣喃喃感叹,“这是钻进了流沙河了。”
众人裹足不前的时候,纪天星率先出了门,许是这几天听够了蹩脚的话本子,如今迫不及待要逃。
别奏匆匆赶上他,将一张风布递到他手中:“将军,沙霾还不算消停,不如等等再出门。”
纪天星道:“数日不知营中情况,以防生乱,还是尽早回去。”
纪天星这几天虽耳朵不消停,但除此之外好吃好睡,自知是承了朱宣的情,临走时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很是平和:“这几日多谢,先行一步。”
朱宣知道他是个操劳命,没有出言拦他,只是隔着尘沙朝他抬了抬下巴。
纪天星一走,几个在沙暴中被他捡进屋的将士也待不住了,拜谢朱宣后纷纷告退,身影一个接一个融进朦胧的沙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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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个时辰,风沙都没有再起的迹象,河东各营都试探着活动起来。
朱宣也没闲着,派人检点手下兵马,抓紧时间与吕迟报过平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叫所有人都来不及防备,所幸将士们躲得快,紧闭门窗,深居不出,于是罕有受伤。
官员们四处清算下来,军中大多是牛羊马匹的折损,因畜栏围挡及时,死伤虽多,但尚在可堪承受的范畴之内。
唯一在这场沙暴中讨得了好处的,大概就是那些主动要求挨门挨户分送吃食的昧勒。
这实在是桩不要命的差事,办下来便是有功,据说有小孩受了伤,叫狂风卷起的石头砸破了头颅,好在未曾伤及性命,关朔甚至亲自开口,叫医官将他们妥善照顾。
一时间,这些昧勒在军中的风评倒是好了不少。
客西刺便是那个倒霉砸破了脑袋的小孩,也因祸得福,在数以万计的俘虏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昧勒中一呼百应的领袖。
回到俘虏营,甚至出身贵族的戎索人都要对他带上三分敬意。
有了关朔的口信,医官治伤很是尽责,并无半分轻慢。身边几个同伴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无不饱含憧憬。
客西刺此生一十五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礼待?
他在医官院换了伤药,坐在干干净净的小胡床上,头上包着麻布,却像英雄一样庄严。
身边几个同伴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无不饱含憧憬。
客西刺品尝到了权力的好处,悄无声息地挺起胸膛来,踌躇满志,更觉得自己距离呼风唤雨的大将军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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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一停,军营很快恢复了秩序。
数路骑兵面上裹了风布,扬鞭策马出城探听消息。
剧烈踩踏的马蹄一路上激起大朵大朵的尘沙,如同平地而起的乌云,能将整个马队都包裹在其中,就算在十步之外,也只能看清隐隐绰绰的影子。
低矮的城墙由木梯连接,如今裹了一层沙子,滑脚得很,巡防将士手脚并用往上爬,都险些失了手,一头栽到梯下去。
“当心着点儿!”
将士啐了口沙子,狼狈地抓住梯子:“这他娘的还不如下雪!”
就算顺利登上了城墙也不好受。风沙迷眼,吹得将士们一个个眼眶血红,眼珠子干得发痒,简直要缩水成两颗干巴巴的枣核。
想这倒霉天气,戎索人也打不过来,于是将士们每隔一阵子便偷偷闭会儿眼,否则经久睁着眼睛,怕是没过几天都要叫风迷瞎了。
如此硬扛着站了一整天的岗,终于熬到了换防的时候。
夕阳西下,太阳裹在暗沉沉的黄沙里看不真切,回城的将士身穿铁甲,头戴风布,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交了通关令牌,又乌云一般轰隆隆进了城。
换防时候,精疲力尽的河东将士掸掸满身尘土,仍在低声讨论着那场骇人听闻的沙暴。
彼时却无人能预料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将会有怎样一场更加凶猛的风暴席卷而来,吞没这座独矗在戈壁之中的城池。
最初的讯号,只是点燃在草垛的一颗火星。
天干物燥的时节,军中走水也算得是一件寻常的事,抓紧时间扑灭便是。
可这边火势刚弱,那边天空又见火光。
“哪儿又走水了?”汗水混着尘沙融成了泥汤,河东将士提着水桶,蹭了把脏兮兮的脸,愕然望向远方,“今天晚上怎么回事?”
“西仓走水!再派些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