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西刺没想到面前这大官认得自己,倏地有些受宠若惊:“就是我。”
纪天星颔首,没再同他说什么,只叫他们歇歇脚,喝口水再走。
客西刺也不跟他见外,扯掉脸上的风布,咕嘟咕嘟喝起水来,边喝边瞄纪天星的脸色,看他没有制止的意思,索性喝光了大半袋水。
朱宣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他,莫名其妙地想着,纪天星可是真心喜欢小孩儿,倘若之后娶妻生子了,怕是个难得的好父亲。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果不其然,纪天星这混账玩意儿并不买账:“家国未定,丈夫何以成家。”
“之前梁将军大婚,办了十几张酒席,你不也去了?有种把这话跟他说去。”朱宣呵呵挤兑他,又掸掸破胡床上的浮土,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我跟你不一样,我梦里都想找个人成家。”朱宣小声嘀咕着,“我们家中郎将忒不是人,老拿这事儿跟我炫耀,我都要妒死了……得亏是他不会下崽儿,等我甚么时候娶了妻,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了,我把崽子举在他脸前儿酸他。”
纪天星蹙眉:“男婚女嫁并非儿戏,由不得信口开河,若只是为了与人攀比,你这家成不得。”
朱宣烦他泼冷水:“你还是哑着吧,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他在屋里闷了一整天,闲得发慌,不爱搭理纪天星,于是转问起旁边不敢说话的几个将士:“你们都成家了没有?”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这些汉子,家中都有妻儿。
素不相识的将士们被沙暴封锁在一起,也无甚事做,便就着这个话头,讲起屋头的女人和孩子。
男人们的故事大同小异,河东连年战乱,都与家人数年未见,更有人家中饥荒,无路求生方才投军,换了家中几月口粮,收拾行囊离开家时,妻子刚刚生产,幼儿尚在襁褓。
“倘若孩子顺利长到现在,该有三岁大了。”那将士乐呵呵地说话,眼中带着为人父母的自豪。
只是因为从没真切跟孩子相处过,也不晓得如何养育一个小孩长大,那自豪显得不甚清晰,隔着千里之遥,更像是一个模糊的念想。
朱宣哑声了,只能在远处格格不入地听着,也插不进话去。
“你我做的皆是不计生死的营生。”良久之后,纪天星轻声开口,公鸭嗓子都显得很平静。
“成家满足一时欣喜,可隔着千山万水,这世上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倚门望夫的女子,从小不得父亲看顾的小孩。你看将士可悲,身后的妻子儿女却比他们更加可悲。扫除天下,方可安事一室,眼下江河未定,成家总会是件不尽人意的事。”
纪天星自认为说理说得再清楚不过,于是问他:“听懂了么?还想成亲么?”
“不想了。”朱宣还有什么可说的,长长叹了口气,神色落索,“……你说的对。你看看外头这昏天黑地,明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何必惦记这些。我还是在梦里过过瘾得了。”
257 桃花马将【修】
◎争论那些荒唐的以后。◎
朱宣嘴上这么说, 可瘾头都到这儿了,还是仍忍不住肖想更多。
眼下烽烟四起,可战事总有安定下来的一天。
届时全军凯旋, 他朱宣也算的一方官长, 战功赫赫的英雄豪杰, 自能配得上一段好姻缘。
现在是没条件成家, 可到时候衣锦还乡, 又该娶个什么样的?
朱宣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儿, 只希望那人能生得漂亮点儿,皮肤白,嗓子甜,身段软和, 却别怕人, 别太娇气,他也不求她相夫教子,做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脾气凶悍些也无妨, 只要能玩到一处去, 敢跟着他进骑射校场。
会持刀枪, 弓马娴熟的更好, 能带兵最好,下了马是人面桃花, 上了马是定国安邦的……
别奏听着耳熟,接过话来:“这不是雁门关后腰铺那出《桃花马将》么?”
朱宣给自己整害臊了, 低头搓了搓粗糙的手心:“嘿嘿!”
纪天星看他那痴样, 却还有冷水要泼:“弓马娴熟、定国安邦的人物, 就没有皮肤白、嗓子甜、身段软的, 我看你要找的不是个活生生的女子,而是张灯笼画片儿。”
一旁偷听的别奏差点憋不住笑,费老劲儿把嘴角给扯下去了。
朱宣闻言亦不满,自诩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当即维护起那不知踪迹的梦中情人来:“说话真难听,你才灯笼画片儿!”
纪天星用他那公鸭嗓子冷冷笑了两声:“怪不得我说话难听,是你纸上谈兵在先。”
朱宣不服,吹胡子瞪眼:“你不是纸上谈兵?你这辈子又见过几个女的,你说没有就没有?”
别奏听惯了俩人捡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掰扯,却没想到现在更上一层楼,捡着段说书先生胡诌的《桃花马将》都能争吵起来。
但吵一吵也好。
眼下这情形,争论那些荒唐的以后,总好过面对眼前令人束手无策的风沙。
半个时辰后。
风声未停,俩人吵不动了,偃旗息鼓。
在朱宣的极力坚持下,纪天星不得已退让一步,认同了他荒唐的说法……兴许那出话本子确实是因人而作,兴许这世上确实有桃花马将一般既结实又娇柔的女子,只是他们久居军营,不闻女色,对寻常人家所知甚少,暂且无缘得见。
纪天星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给了他四个字:“静待佳音。”
这俩人共事多年,被迫对彼此的臭脾气有了充足的了解,也终于磨合出一些可贵的默契来,至少知道僵持不下的时候,该如何选个人出来退让一步。
规矩也很简单,都觉得自己有理,那就一人一次轮换着来,公平极了,谁也不用吃亏。
也就是这次轮到了纪天星认怂,否则凭他的执拗劲儿,且要再跟朱宣好好辩上一辩。
军营里的糙汉子,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硬脾气,呛急眼了怕真要动手,各自退让半步本该是基本的礼数。
可惜这礼数,在纪天星这样认死理的人身上却不好使。
众人知道纪天星又倔又迂,惹不起还能绕着走。
唯独朱宣倒霉,罕能绕得开他。
朱宣不想被他气死,只能学小孩过家家,跟他你一次我一次地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