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几日过后, 有人终于按捺不住, 胆大包天与河东将士搭了话, 以盐和干粮作为交换,在他们口中探听来了消息。
他们没有看错, 那日身穿铠甲的大人物,的的确确是个昧勒!
一众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肩膀抵着肩膀, 围坐在一起。
太阳西落了, 孩童们的面孔渐渐融化在夜色里, 只留下一双双惊疑不定的绿眼睛。
名叫客西刺的少年昧勒被围在中央, 与他们低声转述着从外面探听来的消息。
为了强调那昧勒将军的威风、中原人对他的接纳,客西刺反复提及一件事:“汉人不光给他起了名字,他还有自己的姓氏。”
客西刺学着河东士兵的话,郑重而蹩脚地卷着舌尖,可惜他缺了一颗门牙,于是发音显得格外滑稽:“吕迟……吕就是他的姓。”
客西刺身边一片哗然,而后细细簌簌的声音又响起来,是孩子们试图跟着他念那个拗口的汉字。
为了方便买卖,草原上的奴隶都没有姓氏,昧勒就算在奴隶中都是相当低贱的一种,别说姓氏了,许多人连个代号都不配拥有。
客西刺应当是这群昧勒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昧勒们所知的最勇敢的同类,据说他曾在放牧的时候孤身一人赶跑了狼群,他的主人因此赐给他一个名字,客西刺用来纪念他驱赶狼群时不慎摔断的门牙。
可跟那个有名有姓的昧勒将军比起来,连客西刺的成就都显得没那么厉害了。
“你们在说什么狗屎话,他杀了好多的人,当然比我厉害。”客西刺打断了身边人愚蠢的发言。
“给我武器,我也能杀人……”
野心如萤火,闪烁在少年的眼瞳之中,客西刺用力攥紧了拳头,声音因兴奋而沙哑:“都说昧勒是贱种,如果他能当大将军……能每顿饭都吃肉,那我为什么不能?”
当将军暂且不提,每顿饭都吃肉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同是昧勒的小孩努力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地开口:“客西刺,你是个聪明人,你有什么主意?”
“现在还不知道中原人的规矩。”客西刺单膝跪地,围在他身边的昧勒情不自禁跟着他一起矮下了身子,凑得更近了。
“你们如果信我,就把盐匀我一些。”客西刺说道。
“还、还要啊……”
“蠢货,消息不是白来的!有些兵老爷会说戎索话,今天他收了我的盐,这才跟我说了好多,你们听我的,把盐都分我一些,凑一凑,我明天再去探一探消息。”
话音未落,有昧勒睁着大大的眼睛,猛地攥紧了自己的粮袋子。
“你要不愿意给,我不抢你的。但以后我当了大官,也不会带着你走。”
客西刺两条浓密的眉毛压在眼皮上,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冷酷地说道:“就这么一次换命的机会,你们爱跟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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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
吕迟颠了颠手中沉甸甸的盐袋,啧啧称奇:“那小子够能盘剥的。”
秦无疾道:“短短几日能搜罗这么多白盐来上供,要么口才出众,要么拳头结实。”
纪天星跟着点了点头:“此子手段老练,胆子也大。末将观察这几日,他是唯一敢跟善阳兵搭话的昧勒。”
秦无疾问道:“之后的事可安排妥当?”
纪天星又点头:“都吩咐下去了,昧勒瘦弱不起眼,最易探听消息,俘虏营但凡有风吹草动,不必他们分辨真伪,悉数上报即可。”
“好。消息就给他们放这么多,之后盐和粮食就不要再收了。倘若有将士假借东风,私昧盐粮,悉以军法处置。”
纪天星称是。
吕迟静静听他们说话,半晌不吱声。
直到秦无疾问他:“可想见见那个孩子?”
“不想。”吕迟摆摆手回绝了,顺手把盐袋子丢到纪天星怀里去,背着弓独自走出了营帐。“等他有命活过春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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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在外,轻松的行程总是屈指可数。
眼下粮草供应不成问题,为了保证安全,辎重重新回到大后方,由茅承望携重兵沿途保护,留在在大军最前端的,仍是行军速度最快的轻骑精锐。
拔地而起的天海山绵延两千余里,将草原与大漠一分为二,在骑兵们身侧,那宛若巨人的银白色高山仍旧高耸,但脚下冻土逐渐化作黄褐色,直到湖泊干涸、积雪化尽,遍地都是寸草不生的裸岩。
据前代所剩无几的图志记载,见到了戈壁,便即将走到天海山山脉的尽头。
春季渐近,河东军与戎索人的交战变得愈发密集起来。
阿跋西死后,戎索人的士气似乎低迷许多,每每在旷野相遇,交战不足日便鸣金折返。
唯一叫人苦恼的,就是敌人侵扰次数太多,常在日出之前成群出现,专挑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作乱,连续数日搅得人不得安生。
吕迟叫他们惹恼了,抽着马鞭子追击上去,咬了四十余里穷追不舍,却还是未能将敌人全歼,甚至险些在沙漠大风中迷了路。
原本系在面上防寒的风布挡着沙子,越来越沉,摘下来一看,已经满满糊了一层尘沙。
等吕迟回营,发现自己这还算是好的,只是多吃了几口沙子而已,至少性命无虞,不比许多外出探路的小股部队,接连与中军失去了联系,数日不知生死。
关朔下达了新的军令,要求全军紧密扎营,又在俘虏营中擢选了一批戎索人作为向导,辨识城池和水源,辗转数日方才找到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地。
怪不得一路上戎索人的抵抗大都轻微,唯一一次大规模交战,只是为了保山脉中段的龙脊关。
雁门关那五里一堡十里一隘的铁壁悍防,在这广阔贫瘠的土地上丝毫不起作用,扛过了大风大雪,还有茫茫大漠……河东军长驱直入天海山数月,最大的敌人从不是那些凶猛的蛮族弓弩手,而是渺无人烟的断壁残垣。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蛮子世世代代都想往天海山南边跑……”朱宣啐了口唾沫,一说话还是觉得牙碜,“这他娘的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朱宣所带的这支队伍,是最后一批回城的轻骑兵,纪天星出城接应他,半日的功夫也被风沙吹得灰头土脸,他抬手丢给朱宣一只水囊:“省着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