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河流往上三十里,便是翠城所在。
斥候探路回报,又是一座空城。
秦无疾即刻下令入城安顿,每日巡防警戒,以待大军接洽。
吕迟这些日子一直咳嗽不停。
等到入了翠城,医官又给他诊了一次脉,满脸写着难办,叠声叫他卧床静养,若再吹风受冷,怕不是要患上肺痨危及性命。
吕迟看眼前这医官想黑脸又不敢黑脸的憋屈样子,心里惦记起那胡子花白的张老头。
若张医官在面前,怕不是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今年过冬尤其冷,却不知道雁门关怎么样。”吕迟咕嘟咕嘟喝完了苦药汤,低下头,晃着碗底药渣,“他那身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熬过几个冬天。”
“张先生福德深厚,长命百岁。”秦无疾给他碗里添了水,把药渣子化开了,“你不想走在他前头,就老老实实把药喝完。”
只要吕迟伤了病了,秦无疾脾气就不好,说话都憋不住火儿。吕迟多少有点眼力见儿,这种时候不敢多招惹他,大抵是听话的,只是嘴上调笑两句,说他像个老妈子。
秦无疾盯着他喝完了药,方才开口道:“今天早上,少羿回来了。”
他们行至半途,将两只白鹘留在了鹿州,也给留守鹿州的将士留下军令:
等到大军抵达鹿州时,则放飞少羿;等中军离开鹿州,悉数北上,则放飞娇团儿……如此凛冬之中,禽鸟传信的脚程要比马匹快得多。
吕迟眼神亮了亮:“当真走得这么快?”
“大军快马上路,几乎不受辎重拖累,行军自然是快的,我们拖着雪犁走出半个月的里程,快马三五日即可跑完。”秦无疾道,“算算时间,最多七日便可会师。”
“我日他大爷!”吕迟身上发着热,眼中烧着火,用力往炕沿捶了一拳,“憋屈了大半个冬天,这罪终于他娘的要受完了!老子憋了一肚子邪气,就等着杀人放火!”
秦无疾掖掖他的被角:“你若想上阵,这几日老老实实把病养好。”
吕迟翻了身,一个猛子扑进褥子里,大棉被严严实实埋了头:“这就睡了!”
246 冻河
◎我们也去赶鸭子。◎
二月末。
天海山南麓日头渐暖, 只是偶尔还在下雪。
高山之上厚重积雪不化,低处的冻河却已经在解冻,靠近河道仔细听, 便能听见冰层之下传来冰块碎裂的清脆声响。碎裂的罅隙之间偶有水流经过, 透过河面泛着冷光, 像蚕丝在冰冻的纺梭上缓慢穿行。
冰河并不急着解冻。
距离春天的来临还遥远着, 这里天地缓慢, 时间仍旧步履迟缓地挪动着步子, 漫漫荒原垂落着纯白的眼皮,神色昏沉,尚未从漫长冬眠中转醒。
然而等不及春天了,河东大军已至。
大群战马经过的时候, 就像巨人举起山一样高的鼓槌, 轰然敲碎了雪中大梦。
荒芜的河岸沉沉震动着,冰层被迫碎裂得更快,雪镜似的冻河上,无数道深深的裂缝随马蹄轰鸣而不断扩张, 相遇、碰撞、交错, 犹如龟纹支离破碎。
河水从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溢而出, 直至坚固的河面破碎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浮冰, 拥挤地漂浮在刺骨河水之中。
河岸上的积雪尚有一寸厚,马蹄一步步都踩得很深, 留下泥泞的印子,像是承载了马背上的将士们某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今天是二月十三。
掐指一算, 与年前河东军收复胜州的日子已经相隔一百多天。
这一百天当中, 衣颉可汗不出一兵, 却叫河东大军以战养战的计划毁于一旦, 他要叫他们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直至活活困死在雪原之中。
此计确实奏效。
时至今日,中原将士仅仅只获得了一次来自中原朝廷的粮草补给,他们带着有限的粮草,流浪在风雪扑朔的旷野与空城,每走出一步路,都要面临徒劳无功的风险,每走出一步路,都有可能陷入全军覆没的危局。
寻常将士甚至无从得知,百日行军的计划兜兜转转究竟推翻了多少次重来,不知道为了找出一条可行的路,多少斥候和职方官付出了生命,更不知大雪之中,他们有多少次与阎罗鬼差擦身而过。
将士们只知道,这段日子颠沛流离,他们冻得牙根子打颤,四肢溃烂,把雪原翻了个底朝天,却愣是连半个敌人都找不到。
如此境遇,换了这世间任何一支军队,此时恐怕都要军心涣散,战意消沉。
然而百日跋涉,河东将士一边大口吞咽着辎重部队留在驿点的干粮,一边恨戎索人恨得咬牙切齿,死死凝望着远方渺茫的浓雾,在钢刀似的雪风中等待着报仇的那天。
直到他们终于得到了抽刀出鞘的机会。
逃离雪原之后的首战,定军中郎将单春为先锋。
他率领领神铠营精锐一马当先,三日攻破两城,风驰电掣,斩敌不留俘,踏着满城鲜血,直直逼近龙脊关三十里之内。
驻守在龙脊关的戎索人几乎揉碎了眼睛,也不敢相信春天未至,敌人竟在这个时候轰隆隆地打到了面前!
自从衣颉可汗下令驱逐破河平原上的所有部族,他们已经在龙脊关警惕了整整一个冬天
第一个月,戎索人枕戈待旦;第二个月,戎索人马不离鞍。
到了第三个月,北蛮子抬头看看,山上山下一片煞白,大雪如羊毛,大风如钢刀,于是心中渐渐觉得荒唐。
眼下提心吊胆也是白费功夫。
这风割骨头的时节,怎会有人翻过那几百里无人死域打到龙脊关来?
是不吃不喝的神仙不成?
那群中原人倘若头脑聪明,就该早早退回雁门关去,关起门来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