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十余年间,城池有兴衰存亡,山势却不会被人为改变。
从今日开始,天海山就是他们眼前唯一的标尺。
向西走出破河平原,连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大多集中在古长城沿线,距离最近、规模最大的关口便是龙脊关。
秦无疾皴裂的嘴唇动了动:“据前代记载,龙脊关距离鹿州四百余里,是天海山沟通南北的重要关隘,就算戎索人坚壁清野,也退不到那个地界去,往龙脊关方向走,一定有军队驻扎。”
“大军赶到之前,我们要在途中找到一个地方落脚。”他泛着青紫的手指圈出一个范围来,“我们大概身处此地。”
吕迟目光跟着他动了动,沉思一会儿,也开了口:“等翻过这座山,如果还没发现人烟,就朝南走一走,往翠城方向去。”
这几天雪是停了,但狂风就没停过,使劲儿追着人脸吹。
只要一开口,那带着冰碴子的冷风就往肚子里灌,吕迟因此好几天都沉默寡言,如今说起话来,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
他清清嗓子,正要继续说话,喉咙却愈发痛痒起来。
吕迟眉头一皱,猛地咳嗽出声,直至脸都憋红了,半晌没见停。
秦无疾脸色一变,上前半步将他手臂握住了,又弯腰去看他的脸色:“怎么了?”
吕迟咳得昏天黑地,且顾不得说话,等到渐渐缓过劲儿来,才伸手蹭蹭嘴唇,抬头朝秦无疾笑了笑:“没怎么、呛风了!”
秦无疾皱起眉头,当即吩咐人去煮热汤。
“废那柴火作什么。”吕迟手肘杵了杵他,跟个没事人似的,“翠城跟龙脊关隔着一段距离,不会轻易打草惊蛇,城池沿途有河流经过,南边还挨着山,路已经算是相当好找的……”
秦无疾将他手腕拉住了:“噤声。”
他摸了吕迟的脉,脸色更差了一些,低声追问道:“胸口疼不疼?”
吕迟眨眨眼,回答:“不疼。”
“说谎都不会。”秦无疾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来,倒了颗药丸出来,亲手塞进他嘴里,“咽了。”
吕迟半张脸都叫他捂住了,本该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子,捂在秦无疾手心里却在隐隐发烫。
秦无疾愣了愣,又往他额头上摸了一把……额头比脸颊还热,烫得都能起灶造饭了。
吕迟睁着那双绿眼珠子,眼皮叫病气烧得红红的,问他:“你干嘛?”
秦无疾牙关都咬紧了,难得骂了句脏话,松开吕迟转身就走,匆匆忙忙扯来一张马被子,把吕迟囫囵个包裹进去。
“要不休整这一个时辰,你还打算忍到什么时候去?”秦无疾贴近了看他,面无表情问道,“烧死了算完?”
吕迟咦了一声,后知后觉摸上脑门,还有脸反问呢:“我发热了?”
秦无疾跪坐在他面前,看上去很想干脆把他掐死当场。
“盯着我干嘛,”吕迟不怕他挂相,脚从毛毯下伸出来,皮靴轻轻往他膝盖上踩了踩,“我脸上有路啊。”
“歇你的。”秦无疾将汤碗递给他,又往他怀里塞了只滚烫的汤婆子,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却不给他什么好脸色。“闭上嘴。”
“你生什么气。”吕迟哈哈笑了两声,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将马被子撑开了。
“坐过来……让我靠会儿。”
病痛不饶人。
吕迟嘴上说着没事,可把头靠在秦无疾肩膀上,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无疾没说话,感到他额头贴进自己颈窝,像是贴上了一块柔软的炭火。
他们每天都在卯足了劲儿赶路,时至今日,自然有些伤病的将士,要么是冻疮严重,要么是旧伤反复,好在一路上粮草卸去了不少,空余出来的雪犁足够病员歇息。
病员每日有足够的干粮补充体力,身边也有同伴保护,远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大多得到了及时的治疗和照顾。
听说吕迟身体不适,随军医官闻讯而来,把过腕脉道:“中郎将这几日顶风冒雪,引得旧伤复发,再加上风寒犯肺,方才发了热,需得静养,不能再吹风了。”
好在医官手中有对症的方剂,还临时搭了避风的帐子,解开衣裳给他施了针,勉强缓和了病症。
然而看着睡得迷迷瞪瞪的吕迟,秦无疾脸色还是不好。
……有些人,与数千车马同行尚且着了病,当年独自翻越天海山,身边连粮草、同伴和医官都没有,这一路上要吃多少苦头,秦无疾想都不敢想。
一个时辰过后,纪天星前来询问秦无疾的意思:“吕将军身子可好些?可要缓缓再走?”
“不必。”秦无疾答道,“按时出发。”
吕迟靠在秦无疾膝上,一直半睡半醒,听到他们说话便睁了眼,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大雪天,洼地不好扎营,寻个高处再说。”
后半程的路,秦无疾换了匹身强力壮的吐浑马,策马踱步到吕迟身边,弯腰向他伸出手。
吕迟并不跟他客气,翻身上了马,与他同乘一骑,整个人埋在他斗篷里头,手臂环抱腰带,理直气壮叫他在前头挡着风。
远远看去,秦中郎将背后鼓鼓囊囊,好似背了只大王八壳。
有人遮风挡雨就是不同,吕迟一路上睡得安稳,等到夜半三更,大军行至丘陵高处,准备安营扎寨,他仍旧没醒,还是秦中郎将亲自将他扛下了马。
月光底下不用点什么火把,雪原就亮得刺目,赵阜远远瞧见这场面,还跟朱宣感叹:“他们真是愈发亲近。”
朱宣和纪天星闻言并未答话,都是一脸欲言又止。
“将军那边不用咱们惦记。”还得是朱宣岔开了话,揽着脖子将人拖走了,“石光是不是也闹病呢?咱一道去看看。”
吕迟和石光症状相似,咳嗽发热都是受了旧伤影响,并非寻常风寒,于是病起来多日不见起色,然而行程耽误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眼前的山高低起伏,放眼望去都长着一副模样,队伍在山中摸索,也走了不少回头路,吊着一口气兜兜转转数日,眼前终于横亘一条绵延南北的冻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