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大路难寻,他就沿着茫茫雪原上的达敦,算着天,数着数,一路走出了两百多里。
麻纸上那大片大片的空白,便是曾经展现在他面前的,一望无际、令人绝望的大雪。
“传告判司,职方官庄信尧勘绘舆图有大功,厚葬,受上赏,抚恤从优,家眷额外领三年军饷。”
纪天星低声答是,转身出了医官营。
行至檐外,纪天星顿了顿脚步,抬头看天,发现数日连绵不绝的大雪,正在悄无声息地转停。
--
庄信尧走后数日,天晴少雪。
随着天空放晴,缺粮的局面迎来转机,茅承望亲自率领数千兵马,终于赶到胜州,麾下所携粮草无数。
粮草浩浩荡荡送进胜州粮仓,东西南北四座粮仓都盛放不下,又塞满了整整一条街的空旷民舍,方才悉数归拢完毕。
茅承望自知耽误战机,长跪于阶下,请求关朔降罚。
将领大意疏忽,以至于粮草延误三日以上,是要当阵处斩的,若遇风雪洪涝,被迫延误,则能留得一条性命以待后用,但受刑是避不得的。
关朔治军向来严苛,亲疏一视同仁,便要依照军法,罚下八十军杖。荣子盛、徐濯与秦无疾都开口相劝,说风雪阻塞乃是天意,并非茅承望有意拖延,这才减了刑,打上五十杖作罢。
军中是个人就受过臀杖,五十杖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屁股打得瓜碎,疼得动弹不得是免不了的。茅承望亲自运粮,抵达胜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雪中告罪,挨打减俸,将运粮拖延的罪责一力担下了,这已经是波及最小的处置结果。
这一套走下来干脆利落,不牵连,不拖延,不闹大,背后自有方贫谏言。
方参军计谋自是有一套的,可惜身子单薄,这一道跟着运粮队喝风灌雪,扛到胜州也倒下了,病歪歪地躺在屋里,跟屁股瓣稀碎的茅承望就隔了两道院墙。
秦无疾与吕迟挨门挨户地探病,倒是少走许多弯路。
“恕卑职不好起身……”方贫靠坐起来。
“不必多礼。”秦无疾掸袍坐下,“仆珀产的葡萄干。刚给茅大将军送了一斤,这是给参军的。”
方贫摇头道:“这么好的东西,将军给我是浪费了。”
“给你你就拿着吃,含几口甜的,是续命用的。”吕迟道,“别一场仗都没打,军中文官一个个都冻死了,这找谁说理去?”
方贫是个聪明人,闻言,交握的手指顿了顿,抬眼问道:“敢问将军,是谁走了?”
秦无疾与他对视:“庄信尧。”
方贫默默坐了一会儿,看似没什么反应,薄得寡情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看见了你们带来的雪犁,听说是运粮途中突发奇想制出来的,不靠车轮前行,只由畜力牵引,能在积雪上行走如常。”
“朝廷的粮草补给,慢了整整三日。”方贫看起来仍旧身体不适,说话声音更沙哑了一些,“等我们出了朔州,积雪已没过马蹄,走出云州,积雪已至人腿腹,等到广戴湖畔,大雪扑朔,已是车马难行……若再不想想办法,莫说军杖加身,倘若阵前断粮,我与茅将军便是百死不赎。”
“人为了活命,总得动动脑子。”方贫低声咳嗽了一阵,歇了一会儿才开口,“故而半路上停了两日,全军把车轮拆了,做成雪犁拖着走,耽误了两日时候,但至少能走得动路。”
方贫说到这儿,又摇头:“说到底这也只是应急之物,寻常粮车要两匹马来拉,可雪犁载上同重的粮草,却要三四匹马来拉,这可是翻倍的数目。这个冬天苦寒尤甚,六畜冻毙,损耗如流水,一夜风雪过后就能死上百头,大军又如何寻来足够的牛马拉车挽犁。”
“牲畜之事,参军倒不必担忧。”秦无疾道,“为了应对苦寒,胜州亦有些新进展。”
秦无疾将马被子的制法与功效略略说了一遍,方贫听着听着,疲惫的双眼中都隐隐发出光彩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雪犁的图纸在我手上,这便取给将军,以待后用。”
吕迟翘着二郎腿听他二人说话,半晌开口道:“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开拔。”
“这便要……从长计议。”
“参军刚才说,朝廷的粮草补给慢了三日。”秦无疾问道,“我听此事古怪,参军对此可有眉目?”
方贫的眼神落到了桌上。
吕迟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问他:“你想吃葡萄干啊?”
秦无疾看懂了他的意思:“仆珀有动静了?”
“年前仆珀发兵陇右,玉门关破,凉州大都督吉钊成身死殉国。”方贫缓缓道出惊人的消息来,“两线开战,朝廷左支右绌,殿前议事多日,粮草这才拖延了。朝臣恐陇右沦陷,仆珀南过岷州可威慑蜀地,东过岐州可剑指长安,于是纷纷慌了神,甚至有人想着,不如暂且搁置河东战事,倾全国之力,专心抵御西边。”
吕迟听得瞠目结舌:“他奶奶的,老子兵都已经插到天海山腹地,这时候搁置什么搁置?!十万多人的命不当命了?!”
“粮草只拖延了三日,自是打消了搁置的念头。”方贫继续道,“都督料事如神,发兵之前,便恐仆珀发难,致使朝廷滋生他念,于是提前做了安排。”
“什么安排?”
“河东军中,能以一己之力影响朝廷决断的人并不多。”方贫回答道。
“他把崔长史留在了京城。”
--
年前,皇城三清殿中。
“崔国相过谦。”皇帝刚刚发完了一通脾气,气血发虚,坐回椅中缓和着精神,“有话便说。”
崔襄又拱了拱手,面无表情地献上自己的谏言:“京中百官久不经战事,遇此急战,信口妄言,恐是越俎代庖,纸上谈兵,反而耽误社稷。战事如何应对,当寻得懂兵之人,殿前问策。”
“在卿看来,兵部尚书也不算懂兵之人?”
“没说王兵部不懂。”崔襄面不改色,“但也该广开言路,集思广益。”
跪伏在地的王珓一声不吭,在心里破口大骂。
皇帝道:“崔相心中有人选。”
崔襄道:“代州大都督府长史崔闲崔樵人,或可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