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半个月，大雪不止，大军深居胜州不出，只派出小股部队巡逻，试图接应此前勘探前路的队伍。

直到一日昏暗清晨，西出勘探前路的斥候队伍终于有了消息。

他们外出时，是整整三十多个人组成的马队，尽可能带了足够的口粮，可回程时却只剩六人，各个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据接应他们入城的巡逻将士所说，那时候看着他们渐行渐近，就像几把骷髅从大雪深处叮呤哐啷地跑出来，远远见了人，就走不动路了，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半埋在雪里，瞧着都快散架了，一副拼都不好拼起来的凄惨样。

“好在大军及时回程……好在……”庄信尧这一路饱受摧残，眼眶深深凹陷着，脸颊不挂肉，瘦得几乎没了个人样，“我们在鹿州以外走了两百多里……”

“足足两百多里……都是空城。”

“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是死路一条……转告大都督……前面不能走了……”庄信尧将舆图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来，颤颤巍巍地塞进将士的手心里。

巡逻将士握住那卷舆图，愣在当场。

……那舆图叫庄信尧一路揣在胸前，可入了手，图上却没有丝毫温度。

庄信尧全然不觉，还喋喋说着话，可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根本听不见声音，只剩嘴唇在翕动。

“不好……”将士脸色霎时一变，一把将这瘦骨嶙峋的职方官抄进怀里，扭头就把他往马背上塞。

“来人！快！快来人！”

“先带他回城！”

“人要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祝大家端午快乐吖！

顺便一提大家还记得吗，五月初五也是小秦生辰哦。

241 回光

◎他走之后数日，天晴少雪。◎

庄信尧没能救回来。

巡逻将士急着把他往医官面前送, 路上顾不得太多，他不清楚庄信尧的名字，只能一路张嘴吃着风, 大声提醒他别睡。

将士以为庄信尧没力气说话, 或是耳边轰隆作响的狂风遮去了微弱的回应, 等到了医官门前才发现, 自己马背上驮着的、分明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医官匆匆赶来, 试了鼻息, 掀了眼皮，还号了脉，最终摇起头来：“人没了。”

“这怎么能成！”将士急道，“刚才人还说话呢, 还能说话呢……怎么就差这么几步路！”

“你看看他的脸色, 几天前就该咽气了。”医官听了他的话，却道，“能撑这么久，那叫回光返照。”

将士愣在了原地。

他低头看着庄信尧惨白的、毫无半点血色的面孔, 忍不住往胸前按了按, 摸到那卷穿越风雪送到胜州的舆图, 正坚硬地横抵在自己胸口。

他从前听说职方官性情都古怪, 把舆图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贵，大多时候是自己护着舆图, 不愿假以旁人之手的。

可庄信尧方才在城外，趴在雪地里, 从没见过他, 也不认得他, 却二话不说便把舆图往他怀里塞。

……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年轻的将士口中默念这四个字, 感到舌尖充斥着一股冰凉的铁腥味儿，如鲠在喉。

“后头还有些重伤的兄弟，都冻掉了大半条命，劳烦医官们照顾。我先去……”将士草草抹了把脸，哑声道，“我先去把舆图送了……”

医官回过头，看到年轻将士通红的双眼，遍布皱纹的嘴角动了动，忍不住劝慰道：“小伙子。”

“生死无常，看多了就好。”

“我十五岁从军，到如今八年了，不是什么新兵蛋子，死人我看的多。”将士又抹了把脸，头也不回地拽住了缰绳上马，“但死人看得多了，见了同僚死在面前心里就不难受，不掉眼泪……那不是人，那是畜生。”

医官无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佝偻着身子，缄默站在尸体旁，目送他策马远去。

大抵两刻过后，几骑战马一路暴冲到了医官营门前。

为首的是河东道最年轻的两位中郎将，两人齐齐下马往门里进，眼珠碧绿的那位率先开口：“人呢！”

人死灯灭，白布遮身，如同覆上一层新雪。

庄信尧安静地躺在雪下，一看就是冻坏了，单薄、消瘦，脸色青白。

职方官已经把自己手中的舆图送出去了，于是再没什么吊着性命的念头，他郁郁地闭着眼睛，像是半个多月艰难困苦仍未离他远去，他到死都弥足深陷，困守在一场再也醒不来的梦。

“之前出使戎索，他跟着我一路逃命，强敌追着，烈火在背后烧着，这都能活下来。”秦无疾低声道，“他还说自己命硬。”

“他命硬个球。”吕迟闻言，仓促地笑了笑。“命不硬，人倒是冻硬了。”

在庄信尧还流连于马厩的时候，人只道他脾气古怪，算术好，却不大合群，没人知道他做了职方官，古怪的脾气却没变，成了个要图不要命的图痴。

秦无疾欣赏他身上那股子痴劲儿，早就答应把手中那张金贵的全境舆图借给他看，可惜从戎索出使回来之后，两人一个忙，一个病，约定被迫一再耽搁。

那时候庄信尧还在病中起不来床，自己开解自己，还笑说不急：“这有什么的……好饭不怕晚，该轮到我看，总会看到的。”

秦无疾亲手将白麻布盖起来，遮住那张倦怠青白的脸。

谁能想到呢，这下是真的看不成了。

庄信尧带回来的舆图，秦无疾方才草草看过了一眼，没有河流，没有树林，亦无注释，麻纸上缀着星星点点的墨痕，乍一看不成章法，但秦无疾知道他的勘测手段，测距方法，他不光在找城池，也心心念念在为大军寻找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