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朔沉默一会儿, 继续道:“我本该更用心地教导你。若他在天有灵,怕会怪我照顾不周。”
“那到不至于。”吕迟坦率道,“他叫我入雁门关, 是帮他杀人夺地, 原也不是为了什么谁照顾谁。”
吕迟隔着几步之遥跟关朔对视。
吕迟任职朔州时, 能跟茅承望相处得很好, 与甄英武只有短短几面之缘, 但也能聊得来, 如今跟徐濯见得多了,关系也挺熟络……可破天荒的,他唯独跟关朔熟悉不起来。
然而吕迟看着关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憋出一句软话来:“都督已经很照顾我, 我承你的情。”
关朔好像没料到吕迟会说这样话, 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没有再给出什么答复。
“他行军打仗的战法博采众长,自成一派, 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关朔转过了话头, 仍旧不苟言笑。
“我这几年陆续把旧战始末讲给了李肃生, 你每日功课不得落下, 多向他讨教。遇到什么不懂的,他讲不清楚的, 再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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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动静如常,但其实险些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关朔书房走出来的。
有很沉重的东西压进吕迟筋骨之中, 叫他觉得双肩沉重, 那是关朔一直背负着的东西……他把吕迟多年无从得知的吕怀南生命的一部分, 一股脑地送还给他了。
吕迟还是没办法彻底将关朔口中那个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跟记忆中那性情古怪的瘸子师父联系在一起,方才听他一句句说着旧事,心里便一阵阵地感到陌生和恍惚。
直到沉重的回忆把他眼前的人事物都挤压得改变了形状。
这不讲道理的天地人间,因为吕怀南曾经的光辉灿烂而变得更加可恨,也更加珍贵。
珍不珍贵可以再做评判。但恨是真的恨。
吕迟扪心自问,他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拎出几个北周王孙贵族割了脑袋解解气。
可惜关朔早在十几年前就完成了这项壮举,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发作的余地。
但关朔也向他证明了,就算杀人偿命也并没有什么用处你看关大都督今时今日的姿态,哪里像是把那些旧事放下了?他这些年净耷拉着脸,又哪里有个笑模样?
他娘的,人就是贱得慌。吕迟漠然想着。
不知道的时候百抓挠心,知道了又觉得烦恼苦闷,真是怎么都不舒坦。
如果世间一切事都像狼吃羊、羊吃草一样简单就好了,每天两眼一睁,去恨该恨的人,去报该报的仇,天黑前把一切爱恨情仇都清算明白。
直到太阳落了山,大家洗洗头洗洗脚,打着呼噜睡一觉,等着迎接干干净净的另一天,是死是活都纯粹。
这样一来,任何人都不用忍受什么长达数年的、不死不活的痛苦。
“欸。”
徐濯看吕迟小鬼儿似的飘过来,还发呆不理人,提起中气叫了他一声。
“丢了魂儿了?”
吕迟没什么力气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深思熟虑,又谁都看不顺眼的模样。
秦无疾见吕迟出来,就不多留了,与徐濯打过招呼,起身告辞,牵着人离开了府衙。
吕迟顶着一张你们都别活了的臭脸,在秦无疾面前倒是乖顺,闷不吭声,一拉就走。
徐濯神色如常,目送两人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吕迟这待人接物的双重标准明晃晃摆在大太阳底下,一点遮蔽都没有,他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徐将军蹭茶蹭出了大半天的清闲,便不计较吕迟的不礼貌,他心情很好地咂巴咂巴嘴,把桌子上的半包茶叶收下了:“这挺好,这就归我一个人了……”
适时有人找来偏厅:“徐将军,都督叫你过去,说是有事吩咐。”
徐濯习惯了关朔一分一秒都不多歇的性情,把茶叶往怀里一揣,回答道:“来了。”
他站起身来,一肚子茶水滚起来,咕嘟咕嘟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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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一路上憋了半天,直到四下无人,把关朔刚才所说的话,仔仔细细跟秦无疾复述了一遍。
“他口中那个吕怀南,跟我认识的那个人其实不大一样。”
吕迟掸掸雪,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磨盘上,想坐却坐不住,只得狼狈地跳下来,冻得抽了抽牙花子。
“我那瘸子师父,可比他说的那个人要尖酸刻薄多了。”吕迟喋喋说着,“他真是我见过嘴最损的人,跟崔闲那种损还不一样,崔闲是阴着损,他是明着损,你是不知道……他总骂人,骂人的花样儿可多了。”
“可你还是陪了他六年。”秦无疾默默将大氅解了,铺在磨盘上给他垫屁股。
“爱之深责之切,如果他对你不好,你早就跑得远远的。”
“那倒是。”吕迟哈哈笑起来,像是为了在冥冥之中对抗些什么,净捡着胡闹的事儿讲。
“都督还说他爱干净,我之前可是全然不知道这回事的。以前他骂我骂得太厉害,我不服气,横竖不知道怎么骂回去,就往他身上扔羊粪蛋儿。”
秦无疾捧场,嘴角向上提了提。
“仁者见仁。”秦无疾笑过了,语气仍淡然,“他也只是与你说了自己眼中的吕帅,更何况吕帅遭逢巨变,性情前后不同也在情理之中。”
“就像都督顾及吕帅的执念,有些话说得更是委婉。”秦无疾继续道。
“对中原百姓而言,北周宣帝可实在称不上什么贤明之君。他身死后,泱泱大国一代而亡,从上到下乱得不成样子,灾荒短短两年,便闹得百姓易子而食,难以想象当时的国库究竟空虚成了什么模样。那些救无可救的沉疴宿疾,更不是哀帝一个人凭空造出来的。”
“挺好。”吕迟坐在大氅上,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显得吕怀南这人脑子更缺筋了。”
秦无疾顿了顿,低声解释道:“我绝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