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怀南却笑了笑,随后目露寒光。
“然而阉人蒙蔽圣听,狐假虎威,放在河东不管,总有一天会坏了军政大事,我必定不会留虫豸在我眼皮子底下蹦跶,就算是陛下的命令也没用,这件事没的商量。”
“至于陛下心里不痛快。”吕怀南顿了顿,关朔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来了主意,“大不了找个别的由头,我给他个交代,让他消消火气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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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怀南抽空回了趟老家。
他逼走监军的狂妄行径早就传到了中原,父老族亲以为他如今大权在握,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次是衣锦还乡摆威风来了,于是提着笑脸小心招待。
谁知他回家睡了一觉,翌日清早二话不说跪了祠堂,说他身为武将,命里煞气重,是克妻克子的命格,故而决心一生不娶,也不留下子嗣,不得为吕家传续香火,今朝特来请罪。
吕家尚在世的老爹气得差点没当场撅过去,当着祖宗牌位的面动了气,硬生生打断两根拐杖。
关朔站在祠堂外面,亲耳听着吕怀南领受了家法,挨着打还贴心地叫人搀扶好吕老爷子,别叫他急火攻心提前见了祖宗。
关元成扪心自问,觉得这人脑子实在是有点毛病。
吕怀南却说他不懂:“这叫忠孝不得两全。我自己先掐断了一个,剩下一个就好说了。做不成孝子,名声坏了,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忠臣,陛下知我诚心,不会再难为河东军。”
“你何必。”
“我何必?”吕怀南趴在炕上,手肘拄着枕头,“事到如今,整个河东军就是咱兄弟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崽儿,你是能受得了扣军饷、减军户、还是能受得了派监军?非叫我选一个,还不如直接叫我断子绝孙来得痛快!”
关朔没话说了,眼中只留下难以言喻的钦佩。
吕怀南自己把退路都想好了:“不娶不生也不碍事,大不了以后过继一个,不做继子,做徒弟总行了吧……咱在河东细细地挑,挑个资质最好的小娃娃,最好老子不用教,他从娘胎里就会骑马射箭。”
吕怀南哈哈笑了两声:“品相也得挑个好的,我这脸长得不够俊,那就挑个俊娃娃,叫他跟着我的姓,也算给我老吕家长长面儿……”
关朔扯扯嘴角:“你高兴就好。”
“别事不关己,到时候你也得出力。”吕怀南敲敲他肩膀,“只拜托你一件事儿,别教孩子练你那套阿弥陀佛的立禅刀,知道么?我这辈子算是交代了,再来个小的,可不能也跟着断了后。”
“谁说学立禅刀就断后。”关朔嘴角落下去了,“我只是公务繁忙来不及找。”
“你倒是想找!”吕怀南嗤嗤笑话他,抻着脖子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倒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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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大太监,原还眼巴巴地等着跟皇帝告吕怀南的状,却听说吕怀南跑到老家发了癫,说要一生流连沙场,还发下了断子绝孙的毒誓……
太监断了子孙根,全心全意侍奉君王,才讨得万人之上的尊宠,谁知吕怀南这不要脸的癫子,连此等苦命事都要跟他抢。
太监气得嘴一歪,在屋里躺了半个多月没下地,倒当真是重重地病了一场。
皇帝知吕怀南常有惊人之举,可不知他能做到这份上,心中自是感动的,之后找机会捶打他一番,警告过了,这件事就算是翻了篇。
关朔冷眼旁观,觉得吕怀南与皇帝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脑子是怪到一起去了。
君臣关系便犹如夫妻,至亲至疏,外人总是看不明白的。
就像一年过后,皇帝重病,临终时不顾众臣竭力反对,召吕怀南回京面圣时,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或许除了皇帝和吕怀南自己,谁也无法确凿看得清楚。
每当这种时候,关朔总是守在门外,第一个看到吕怀南的身影,第一个看到他穿着双一尘不染的鹿皮靴,独自一个人从纠结和决断中迈步出来。
“等挺久了吧。”吕怀南对他说道,“原说进京之后请你喝酒,今天是顾不上了,你替我记着,之后再朝我要。”
关朔看到吕怀南眼圈发红,便移开视线,不跟他多说,也不追问。
“好。”
他们并肩而立,在汉白玉阶下从午时站到了日暮,直到天边残阳如血,大殿中终于传来王后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高耸的宫门开启一道窄缝,浑浊的香药气随内侍尖锐的哭声一并飘散出来。
“酉时二刻,帝崩”
阶下群臣跪地,泪如雨下,大殿内外唯独内侍在走动,天子近侍怀抱金盆,匆匆往殿外快步而进,为皇帝整理遗容,也有往殿外走的宦官,分领了差事,忙着向诸殿诸府通传消息。
便是此时,吕怀南突然出声:“且慢。”
话音落下,殿外竟有内侍尖叫起来,四方殿门皆起刀斧声,铿锵交错,将偌大殿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太监跌跌撞撞回了殿,浑身沾血尖叫道:“杀人了!殿外杀人了!”
朝臣闻言大骇,惊怒而起,斥责道:“吕怀南!你做什么!陛下刚刚驾崩,你就要造反!”
“陛下亲旨在此!待他仙去,今日太阳殿中内侍一并处死,不留活口!”吕怀南袖中藏着圣旨,单手撤了绢封,哗啦啦一声展在人前。
“太子出来说话之前,禁军十八卫都归我管了,老子的朔州军就守在城外五里,一根烟火就能叫上殿前来。若有违抗皇命者,我不跟他客气。”
吕怀南似笑非笑看着阶下义愤填膺的朝臣:“明大人,认个阉人当主子,到底是没什么意思的。别害怕,我给你个机会,要么你现在跪回去呢?”
明大人脸色煞白,怔怔说不出话来:“你……你信口雌黄……”
他话音未落,便见秦甘棣自殿中而出:“天子拟旨,吕帅奉诏,本官便在其侧,如何是信口雌黄?”
“秦尚书出来得巧。”吕怀南笑道,“陛下当真抬举我了,我一个河东放马种地的乡下人,手里拿着圣旨,人家也不信我。”
秦甘棣没搭他的烂腔:“大帅自便。”
“自便……杀人当然自便。”吕怀南做事干净利索,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几个一手遮天的大宦官,便随着一代君王的陨落,一并人头落了地。
吕怀南是外来人,与宦官素来不睦,京中盘根错节的私相授受,跟他半枚铜板的关系都没有,皇帝生前有手腕权衡利弊,叫他们相互制衡,死后却怕有人挟持幼君,最后落得阉党横行,积重难返……最干脆的手段,便是赶尽杀绝。
在此之前的铺陈,自有秦甘棣等肱骨大臣筹谋,然而最后落下的这一刀,吕怀南能做,也只有他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