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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朔叫退了左右,堂下只留吕迟一人。
“秦时安叫你过来的?”
关朔手边放着侍从刚刚煮好的茶汤。西湖龙井气醇色浅,这饼茶品质尤其出众,煮出来的茶汤像连翘花瓣一样嫩黄。
“倒肯为你花心思。”关朔不苟言笑,托起茶碗说道,“坐下。”
“不坐。”吕迟双脚稳稳扎在地上,“我站着说话舒坦。”
关朔今天的态度似乎宽容,也不知是不是跟那块一掷千金的茶饼子有什么关联。
“那你说。”
吕迟默默站了一会儿,突然道:“他左腿是被人砍断的。”
关朔纹丝不动,只是定定看着他。
“小腿有道齐齐的断口。”吕迟把话说得字正腔圆,“膝盖往下皮肉都缩没了,只剩下半截骨头包着皮。”
“听他自己说,最开始右腿一开始还能蹦上几步,只是草原上天气冷,他没多少铺盖,冻得厉害,膝盖就顶不住了,骨头越来越拧巴,到最后撑不住身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只能卧坐在木板车上,双手划着地走。”
吕迟说了多久,关朔就纹丝不动听了多久,手中托着茶碗,似乎感觉不到烫。
他盯着吕迟:“继续说。”
“我和你交换。”吕迟却道,“你跟我说从前的他,我就跟你说之后的他。”
231 陈年其一
◎兴业四年到皇宁初,我给他做了十五年的副将。◎
关朔目光沉沉, 与吕迟良久对峙。
最终,大都督放下了他手中滚烫的茶碗。
“当年你初来乍到,樵人传信给我说明你的来处, 我看了信, 一个字都不信。”
“直到你在狱中大发脾气, 与狱卒大打出手, 说见到谁也不想见到我。”关朔缓声道, “你说吕怀南曾跟你提过我。”
关朔面无表情, 重复着吕迟几年前的话:“吕怀南说,关朔关元成是个天大的混帐,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吕迟万万没想到关朔还挺记仇,这是一个字一个字原封不动地背下来了。吕迟双拳攥紧了, 抿抿嘴唇, 觉得背后有点汗涔涔的。
“哀帝虽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羸弱君王,但对他来说是恩重如山的天下共主。他要守的江山,自始至终是北周的江山。”关朔说道,“他恨我守不住云朔重地, 恨我领兵转投新主, 我不怪他。应该的。”
“你想知道他的事, 我可以说给你听。他的命我留不住, 最后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儿。”关朔举起手臂指指自己眉角,沉缓道。
“嘉和九年到皇宁初, 我给他做了十五年的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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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英雄二字来看待吕怀南,那实在是抬举他了。
他是个固执的、迂腐的、刚愎自用的犟骨头, 一根筋, 只是好巧不巧天赋卓绝。
从他身上, 你会发觉老天爷办事从不讲求公平, 只会一时兴起,给予人毫无理由的偏爱,叫最差的脾气和最惊艳的才华,组成了这世上第一等讨人厌的家伙。
彼时吕怀南科举登第,名动京城,时任礼部侍郎的秦甘棣说他是梧桐枝上凤凰才,一代鸿儒梁宽亦对他青睐有加,传闻曾多次单独设宴款待。
可吕怀南带着红花游了街,不想着入相,却一门心思想着出将。
百官不忿,觉得他头脑有病,要真想着当将军,何必考进士科,分明应该去考武举。吕怀南却腆着脸说自己偏科,只擅骑射,耍不来刀枪。
“考进士又不难。”风华正茂的吕怀南直言道,“由文转武多方便呢。”
这人两片嘴唇一碰,说出来的就不是人话。
谏官参他性情狂悖,弹劾奏状如雪,可架不住皇帝喜欢他。
九天之上的帝王看腻了秦甘棣那样一本正经的肱骨,嫌日子过得太安宁,偏偏爱摆弄吕怀南这样不拘一格的癫子。
彼时正值河东异动,皇帝听他御前慷慨激昂,当场点了头,给予吕怀南一个君王能给予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最大限度的宠信,金甲银鞍,王命加身,力排众议将他送上了天海山战场。
吕怀南给予北周的第一份礼物,便是白粟河伏击。
他是一柄天地淬炼的利刃,出鞘斩蛇,血流漂橹,叫戎索人心窝里发抖,也叫中原文武百官跟着一起发抖。
彼时白粟河谷谷顶,默默守在他身后的,正是二十多岁的关朔。
沉默寡言的副将遇上初掌兵符的天纵奇才,没有一拍即合,只有格格不入。
那时候的吕怀南为人处世简直单纯得要死。
皇帝听他御前一面之词,便觉得此人可用,把他打扮得像只年画娃娃,二话不说送上了战场,究竟是真的惺惺相惜,还是图个新鲜好玩?没人知道,也没有人会跟吕怀南说这样的话。
那时的吕怀南自己更不会想这些。
他正处在觉得自己足够配得上一切功勋的、最浮躁烂漫的年纪,无暇揣度圣意,只是快活于终于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提起他最钟爱的弓箭,跨/坐战马,往自己梦寐以求的方向一路狂奔。
可年轻人跑得太快了,便终究会有摔跤的一天。
彼时吕怀南迎来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大败,默默挡在他面前的,还是跟随他近三年的关朔。
可惜在此之前,吕怀南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关元成。”关朔蹭掉了刀上的血,伸手拽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