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1 / 1)

这几日雪化了又下,积雪融成冰冷的水洼, 浸得城中道路格外泥泞。

秦无疾牵着马, 独自站在坑洼的土地里, 等待吕迟不足一炷香的工夫, 空中的细雪又飘起来了。

草原腹地的雪来得又轻又急, 碎盐似的吹落, 落到秦无疾的头顶和肩膀,化成晶莹的水珠,衬得他双眼浓黑,像是被墨汁浸透的玉石。

吕迟一步跨下三级台阶, 笑了笑:“我要不出来, 你打算在这儿罚站多久?”

秦无疾目视吕迟靠近,把自己手中的缰绳递给他:“你这不是出来了。”

这样品阶的武将,哪个不是前簇后拥,众星捧月。秦无疾非要亲自做个牵缰的马夫, 属实是亲历亲为过头了, 檐下站岗的将士早听说他行事独特, 今天算是见到活的了。

吕迟接过缰绳, 顺手往战马额头上捋了一把,掌心蹭满了冰凉的水珠。

战马毫不惊慌, 轻轻吐了口鼻息。

这是一匹纯黑的高昌马,胸宽头高, 毛发莹莹泛着玉光, 一双略显圆钝的耳朵从柔顺的鬃毛中探出头来, 直溜溜地竖在脑袋上, 随呼吸抖了抖,又气派又憨厚。

高昌马是可疾驰又可挽车的良驹,虽不比大宛马金贵,但自从中原朝廷对陇右的控制力逐渐削弱,血统纯正,品相上佳的高昌马便愈发难得。

这便是其中价值千金的一匹,作为出使敌国的嘉奖,收入了秦无疾的马厩当中。

秦无疾给它起名墨圭。

墨圭跟随秦无疾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没跟吕迟见过几次面,脾气倒是好得很,吕迟捋它脑门,它就微微低下头,叫他随意顺毛。

“真漂亮。”吕迟忍不住感叹,“瞧这大黑眼,跟俩黑杏子似的。”

“杏子哪儿有黑的。”秦无疾却反驳,“分明更像葡萄。”

“葡萄是个甚模样?”吕迟仍笑眯眯的,“只听过没见过。”

秦无疾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来,递给吕迟:“喏。”

“什么呀?”吕迟接了纸包拆开,闻到一股甘甜的果香扑面而来。

吕迟嗜甜,眼睛噌地亮了起来。

只见油纸中是一捧果干,每颗顶多有小拇指盖儿大小,红褐色,皱皱巴巴,顶上带着一小截黑漆漆的细蒂。

秦无疾淡笑道:“不是鲜葡萄,是晒成果干的葡萄,从戎索人手里搜出来的。将就看看。”

“啊”吕迟把调子拖得长长的,“只给看看啊?”

“得了便宜卖乖。”秦无疾往他后颈掐了一把,“吃你的。”

秦无疾继续道:“葡萄原是仆珀所产,旧朝时更是要送入京师的供果。我看品质不错,就给你装了些。”

吕迟都没等他说完,捏起几颗果干往嘴里丢,眼睛都笑眯起来了:“果真是稀罕东西,比杏脯还甜!”

马匹同样喜欢酸甜的气味,墨圭那颗俊秀的大黑脑袋默默凑过来,顶了顶吕迟的肩膀,嗤出一声鼻息。

吕迟有些舍不得了,转身拿肩膀挡着马头,从油纸中捏出两粒果干来,托在手心里给它:“就这点儿啊……尝个味得了……”

墨圭也不嫌少,低头把葡萄干舔走了,两排牙齿左右错动着,装模做样地嚼了一会儿。

趁着它细细回味的功夫,吕迟将果干揣进怀里藏了个严实。

秦无疾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笑。

二人对了个行程,发现彼此都有半日空闲,于是牵着缰绳,一边偷偷背着墨圭吃葡萄干,一边并肩往马厩方向去了。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人尚且能受得住冻,战马却要细细照料。

高昌马、吐浑马这样体魄厚实的马种还好,最麻烦的还得是大宛马,身高腿长,少有脂肉,奔跑起来风驰电掣一骑绝尘,却也是真不抗冻。

晴山雪躲在稻草搭建起来的暖室里,刚叫人伺候着换了马蹄掌,最先发觉吕迟过来了,嘶鸣一声,前腿哒哒地蹬了蹬地,隔着栅栏伸出它那黑脸白脑门儿。

马房里的谢元宝闻风而动,也跟着探出头来,瞅到来人,匆匆整理仪容,跛着脚上前见礼。

每每收复一城,谢元宝这样的监马官通常是最累的,驯马养马、分派草料,都是极重的体力活儿,能把人每一滴力气都榨得精光。

明明是个大冬天,谢元宝却浑身都是汗,脑门腾腾地冒着热气儿,风一吹,脸颊上就是两团血红。

“来胜州之前,郑牧监还在为草料发愁,多亏了吕将军进城之后先灭火,抢救下来的粮草,足够中军几万头牲畜吃上一阵子。”

谢元宝擦了把汗,笑容发苦。

“冬季长行军,马是最难伺候的,将士一天吃三升粮,马也是一天三升粮,除此之外还要配干草,冬天抗寒要长膘,大豆、苜蓿、麸皮、盐巴也少不得,战马光是吃饭喝水就比人金贵得多……不勒紧裤腰带养不起啊……”

这件事自是困难的,而且会越来越困难。

等到天气再冷一些,草原上的雪堆积起来,雁门关粮草运输势必迟缓,马匹每日行军的体力消耗却越来越大,粮、草、盐的用度只能增多,不能减少,否则成批战马体力透支,或是爆发疫病,稍不留意就是灭顶之灾。

眼下的方法只有开源节流。

牧监紧紧巴巴地喂养,力求叫每匹马都吃饱,而以秦无疾和吕迟为代表的武将,则要尽可能快速地攻城略地,抢夺口粮,以战养战。

但除此之外,住也是大问题。戎索人的城池有大有小,马厩大多容纳不了中军数目庞大的战马,马匹住得金贵,潮湿的地方不住,不净的水不喝,若是夏天,勉强凑合一番也不是不行。

可惜这是寒风凛冽的冬天。

“其实我还想了个主意……”诉着诉着苦,谢元宝声音突然弱了下去。他左右看了看,低声叫两位官长稍等,他转身进了马厩深处,神神秘秘地翻腾了一阵,翻腾出一堆破旧的毛料子来。

细看之下,这擀毡的破皮子竟是缝成了一整块儿。

“这是我缝的马被子,拿戎索人的毛袄皮子凑的……”谢元宝许是怕秦无疾和吕迟看不上,着急忙慌地将毛料子铺展开,只见那皮子东一块西一块,深一块浅一块,七扭八歪地缝在一起,唯独边缘细致地、整整齐齐地缝上了几道卡扣。

谢元宝将一匹瘦溜溜的战马牵过来,将破毯子盖到它身上去,这么一盖,方才体现出剪裁精妙,卡扣从马腿根儿上穿过去,套紧了,能严严实实地盖在战马的脊背和胸脯上,又不限制马匹的活动和排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