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愈走愈近。
校尉握紧了刀柄,喝到:“来者止步!”
谁知这女子并未叫他呵退,更不计较与陌生男子肌肤相贴,伸手握住校尉右手,硬生生将他抽出半寸的刀结结实实按回了刀鞘。
“小矮豆儿,小心些。”
女子笑着俯视他,铃铛声又响了响。
“手持凶器冒犯阿什昆部王姬,这是大罪。”
她竟比那校尉还高出半头,语气娇憨得很,神色似笑非笑,眼神锐利若刀剑:
“你要真当着我的面拔了刀,我杀你还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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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秦无疾横冲直撞离了营帐,不顾巡兵阻拦一路去寻水源。
巡兵一个阻拦不住,便见他一头栽进半人多高的水缸里,整个人没入水中,只剩一截衣角搭在陶缸外头。
如今已然入秋,草原上夜风冷得刮人骨头,缸中寒水冻了半宿,都快结出冰碴子来。秦无疾偌大个人挤进水里,缸水溢出大半,一阵寒气轰然而出,激得一旁巡兵都起寒战,堪堪退了半步。
就这冷劲儿,秦中郎将胆敢一个猛子往里扎,这浑然是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巡兵迷茫之中肃然起敬,七手八脚去搀扶他,手指碰到他湿透了的斗篷,像冰一样冻手。
“秦副使?秦中郎将、中郎将?”巡兵焦急唤他,“没事吧?还能出来么?”
水面零星冒了几个小泡,秦无疾猛地直起腰来,冻得脸色发青,人却终于清醒,涣散的精神重塑起秩序来。
他大口喘着气,扶住巡兵的胳膊迈出水缸,浑身都在发抖,字字从牙缝里往外挤:“不碍事……我中了虎狼药,叫医官过来解毒……我帐中那女子……身份非同寻常,你派人过去拦着,莫叫她轻易走了……再去……”
秦无疾手指猛然使力:“再去把方清愁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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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贫赶到秦无疾临时下榻的寝帐时,便见那年轻的中郎将脸颊通红,嘴唇青白,满头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一肩,身上裹着厚厚的毡毯,胳膊上扎着数只银针,瞧着狼狈至极。
秦无疾听到声音微微抬起头,冷冷盯着他看。
今夜之事突然失控,方贫自知错处,深深弯下腰去:“中郎将。”
医官见秦无疾没有说话的意思,抬手收了针:“时辰到了。”
方贫开口问:“如何?”
医官答:“这药劲头可是不小,秦副使用冰水冲身,寒气入体,能将药劲儿一时压下去,之后怎么样还未可知,要再观察两三日。这针施过了,等一会儿汤剂熬出来,也要趁热喝,都是叫副使莫添风寒,不要病上加病。”
秦无疾目色阴郁:“药效没解彻底?”
“说白了是强身健体的东西,既非毒药,自然也没什么可解的。实在难受了,找个娘子过来帮衬一二,散出阳气便是好得快些。”
医官转念想起他方才那三贞九烈的样子,赶紧将话头一转。
“秦副使冰清玉洁,若不愿叫人沾了身子,就自己……”医官言辞斟酌,“自己纾解纾解,也能奏效。”
“知道了。”秦无疾哑声道,“劳烦医官。”
待到医官告退,秦无疾才举目同方贫说话,双目阴沉,字字含着怒意:“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破局之法!连此等龌龊之物都用上!何其卑劣!”
“中郎将明察,帐中香药并非卑职所燃!”
方贫百密一疏,万没想到事情成了这副样子,双膝赫然跪地。
“那女子偷梁换柱,私自换下舞姬登上马车,假造身份方才一路进了您的营帐!”
秦无疾审视道:“香药当真非你所下?”
“公子明察!”方贫语气惨然,“此药香淡性烈,恐伤人身体,我如何会!”
“既然假造身份,她的来路可问了清楚?”秦无疾冷声道,“女子臂力惊人,身负武功,并非寻常人家出身……不是女将便是王姬。”
“公子料事如神,正是可汗部王姬,自称名叫阿窟雅。她倒是坦诚,什么都认下了,还说今夜来此,是看腻了草原上的粗莽汉子,要……”方贫道,“要给自己找个称心的夫婿。”
“荒唐。”秦无疾满眼激愤几乎遮掩不住,“荒唐!”
“草原出身的女子,寡廉鲜耻不懂礼数,更无甚贞洁观念,却没想到公子洁身自好至此,就算放下身段疾声呼救,也要守住贞洁,这才吓住了她不再纠缠。”
方贫满脸惭愧,俯首道:“原想顺势为之,叫公子开口劝退了帐中美人,便可安了甄大将军的心,亦成一段坐怀不乱的佳话,却不想一时不察,叫这王姬钻了空子,险害了公子清白,我……”
“好了。”秦无疾打断他,牢牢攥着毡毯,忍耐着心中屈辱,“难道是什么风光的事么?”
方贫额头牢牢贴在地上,惭愧万分:“请公子治罪。”
“你我如今同为副使,身处平级我治什么罪?”秦无疾硬声道,“起来。”
“福祸相依,我今夜举止狼狈,逃得慌不择路,无数人都看在眼里……也算……”秦无疾沙哑道,“也算得偿所愿。”
秦无疾缓了缓精神,又问:“那王姬现在何处?”
“她久等帐中,也吸了不少香药,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不大体面……”方贫答道,“叫了可汗部侍女来接,已将她劝回去了。”
帐中半晌无话,唯有炉上汤药沸腾,发出咕嘟闷响。
方贫弯着腰,亲手将汤药斟满,扇起蒲扇解了解烫,将药盏双手捧到秦无疾面前去:“公子。”
秦无疾接过药,眉眼低沉:“她今夜来此,究竟是自己兴致使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