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安入了夜冷得厉害,吕迟裹着厚厚的棉被独自躺在炕上,很快入眠。
吕迟是个心大的人,听说心大的人很少做梦,吕迟深以为然,不过今夜凑巧,吕迟竟然难得做了一个梦。
兴许是因为麦子收完了,心中大石头落了地,老天爷赏他做了个很不错的梦。
梦里也有厚厚的暖和的被褥,吕迟缩在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里,外头是呼啸而过的大风大雪。打着补丁的破棉帘挡着门,叫风吹得里外乱晃,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炕下柴火烧得很热,渗进屋里的风并不足以影响安眠。
吕迟身上压着沉甸甸的棉被,跟人额头抵着额头。他记得棉帘外的风声,更熟悉这个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这是燕水口的深冬。
秦无疾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张医官吹胡子瞪眼挑剔吕迟不会照顾人,要求吕迟负起责任照料他。吕迟自从那时候起便总跟秦无疾贴在一起睡觉……现在想想,当时真是什么都没有,土坯屋子烂得不堪入目,墙体歪歪扭扭,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秦无疾那么穷讲究的人,都不知道当时怎么熬过来的。
但那也确实是段很安稳的日子。
吕迟在梦里也闭着眼睛。燕水口冬夜的大雪下了一整宿,他缩在病怏怏的秦无疾身边,沉入更深一层的睡眠中去了。
直到门口一阵嘈杂,有人猛地推开门。
“郎将!”
朱宣声音急迫,喉咙紧得发干。“出事了!”
吕迟很快惊醒,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他睡觉未曾脱甲,掀开被子冷风灌入,倒不觉得有多冷。他顿了顿,神情显得有些恍惚,开口却干脆利落:“说。”
“斥候未曾按时回来传信,从北到南四个人都没了消息。”
天色将明未明,朱宣背对着淡薄的日光,脸色不大好看。“还有几个刚回来的斥候,说远远听见有人在寅时两刻发了三支鸣镝……”
“怕是北边有人靠近过来了,而且阵仗不小。”
131 重弓
◎这两箭太伤士气。◎
应安距离云州太近了。
吕迟一行人所面临的局势也不得不瞬息万变。从岁月静好到四面楚歌, 很可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有新消息送回来。”石光大步跟随在吕迟身后,铁甲随着匆匆步伐发出沉重的铿锵声。“云州方向有大批兵马正在朝应安靠近,最多半个时辰就到, 估摸着……”
吕迟目不斜视:“多少人, 直说。”
石光声音放低了:“至少五千。”
朱宣与路申等人簇拥在吕迟身边, 闻言色变, 都停住脚步。
吕迟并未停留, 大步越过门槛, 直到屋檐淡薄的阴影掠过他高挑的鼻梁,又掠过眉头,一路退居到视线之后。
他抬起头眺望。
应安烽火台上已有狼烟升腾起来。
湿柴燃烧产生的浓烟随风逸散,在低矮的瓦片上汇聚成黑云, 逐渐将目之所及的人都笼罩在刺鼻的焦味当中。
吕迟曾听军营中有人闲聊, 把烽火狼烟聚成的气团叫做“乌鸦云”,说它是世间最歹毒的兆头。
话糙理不糙,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吉祥的玩意儿,每每它出现在头顶, 将士们便要被迫从安宁的美梦中醒过来, 硬着头皮接受它象征的一切……荣誉, 或是死亡。
“路申盯着点消息, 等着接应援军。”
吕迟开口道:“一会儿有任何变动,随时派人跟州府通气。”
路申紧跟上几步, 抱起拳头:“末将遵命。”
“你亲自跑一趟,叫荣津益石两县的兵马立刻北上支援。”
“一个时辰之内。”吕迟狮子大开口, “我要看到他们六成的弓箭。”
路申愣了愣:“他们能应下么?”
“谁敢不应。”
吕迟翻身上马, 反问道:“还是他们谁有这个本事, 能在州城来援之前, 拦住戎索人五千兵马?”
吕迟脸颊叫冷气吹得发红,语气中带着倨傲:“只有应安能做到。”
将领们还没有来得及上马,他们仰视着坐在马背上的吕迟。
吕迟自方才开始神情一直冷淡,直到现在终于有了变化,他嘴角往上翘了翘,突然露出一点笑意来,琉璃眼底荡漾起碧波。
吕迟背后乌烟滚滚,天色晦暗得像是浑浊的潭水,唯独他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亮盈盈地看着人,像叫露水淘洗干净的绿叶……太漂亮了,反而有些瘆人。
四周的风都轻了。
“当初我带着你们来应安,过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为的就是‘以少胜多’四个字。”
吕迟环视身边的下属,笑道:“现在终于等到军功送上门来了……天大的好事,都哭丧着脸做什么?”
吕迟从不畏战,更不惧死,先锋营是他意志的延续,这群人直到今日还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是带着点疯劲儿的,不疯也叫他逼疯了。
他们数月之中曾无数次与吕迟同生共死,是他亲手淬炼过的刀刃,叫他教训几句,又难得看见他笑,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大战之前的惊惧渐渐褪去了,杀气升腾,将士们的野心在吕迟的注视下翻涌起来。
“北蛮子不长眼,想把性命搁在这儿,成全你们的功名。”
“各位。”吕迟最后添了一把火,他手中握着缰绳,眼中燃着透彻又纯净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