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北边也死了那么多人,何必连着打两年大仗。”朱宣尚有些侥幸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想要寻求点慰藉,“没准今年大部队就不过来了,彼此都想休养修养呢?”
“你忘了朔州是怎么拿回来的?”吕迟俯视舆图,面无表情地开口反驳。“戎索人把中原奴隶看得最轻贱,谁知道突然闹了个鱼死网破,最低贱的奴隶发起疯来,竟然连可汗都撵跑了,这是奇耻大辱。”
“戎索人向来有仇报仇。他们一定会来朔州。”吕迟继续道。
他目光往上动了动,眼神落在舆图最北边。
云州之外有无比粗重的一笔,那是一条横跨南北的庞然大物,墨色山脉掘地而起,纵横两千余里,与指甲大小的州县比起来,仿佛巨兽隆起的脊柱。
那是天海山所在的地方。
吕迟看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他上下嘴唇一碰,打碎朱宣的臆想。“等着搏命就是了。少琢磨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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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或许不如秦无疾懂得兵法谋略,但他懂戎索人。
衣颉可汗一定会将朔州之失当作一个极大的错误,想要修正这个错误,戎索人今年秋犯最先盯上的一定是朔州。
戎索人扪心自问,当然想抢回此间重地,可他们却也不得不有所忌惮蔚州与朔州位置掐的正正好,互为犄角护卫在雁门关左右,相互勾连的铁三角已然成型。
大战对中原是消耗,对戎索也是一样,兴许消耗更多,就看谁赌得起。
草原人最钟爱的秋季缓缓而来,对于是否再次组织大军进攻,草原贵族们其实举棋不定。
事情的关键或许在于,戎索正掌握在一个年轻骁勇的帝王手中。
年轻的草原霸主十岁出头便学会了杀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争得可汗之位,数年鏖战,将分崩离析的漠北收拢在自己手中,这样的人物,人生中根本没有韬光养晦四个字。
更何况阿什昆毕察手里捏着天海山,以及它那碧绿裙角之下、辽阔富庶的漠南。
首战受挫,阿什昆毕察只是习惯了按照草原的规则做事,还没来得及适应他的中原敌人。
从年轻可汗的角度看来,这并不是畏战能解决的困境。
他已经得到教训了,下一仗只会打得更好。戎索汗国的勇士永远在狩猎中生长,流着血的猛兽也是猛兽,不该给猎物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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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什特部王帐之中。
正是在晚饭的时辰,帐外有人煮着肉汤,空气中浮动着乳酪膏脂厚重的咸香味。
阿什特莫曼将自己的儿子们叫到面前。
“你们的大可汗想要复仇,他绝不愿让中原人在朔州重新站稳脚跟。”
阿什特莫曼对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侄子十分了解,他盘膝坐在花纹繁复的毛毡长毯上,语气颇为笃定:“最多再过十日,他必定要求大军南征朔州。你们要做好杀敌的准备。”
阿什特秘然率先应声,几乎显得迫不及待:“遵命。父王。”
阿什特秘然是阿什特王膝下长子,也是他最骁勇的儿子。
可去年时候,这响当当的草原勇士面对中原人的第一仗,同样是打得稀烂。
他倒霉就倒霉在直面了关朔的刀锋。一开始他奉命绕路偷袭朔州,途中被关军烧了粮草,还能杀个蔚州校尉聊以解恨,可转过头又被关朔率领神铠营堵在半路,那真是好一通暴捶。阿什特秘然大败而逃,只得退回云州,直到现在未得机会洗清屈辱。
阿什特秘然同他们的大可汗一样,心中藏着对中原人的恨。
三王子环顾左右,突然开口:“歇历呢?”
“今天不叫他过来,他又要大吵大闹。”
“叫他做什么。”二王子打断自己的兄弟,又抬抬右臂,“你觉得母亲会再放他上战场?”
三王子似有不满,当即反驳道:“草原男儿不上战场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放任他变成一个废人,还是一个疯子?”
阿什特秘然将兄弟们的对话尽收入而耳,他森然道:“父亲还在面前,闭上你们的嘴。”
长兄性情素来强硬,又是部族特勤,两位王子都惧怕他,不约而同噤声。
阿什特王静静看着,默许长子严厉管教自己的兄弟,半晌后继续道:“我一直教导你们勇敢无畏,但勇敢不代表没有脑子。你们该看清楚了中原人的狡猾,出征之后谨慎行事,不能像在漠北时肆意妄为……歇历现在的处境,应该给了你们一些警醒。”
阿什特王牢牢盯着面前的儿子们,突然又开口说道:
“伤他手臂的昧勒就在朔州。”
几位小王不约而同陷入安静之中,他们皱着眉头,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听说他还有了个名号,叫什么……碧眼将军……”二王子冷冷道,“无耻的昧勒!明明有高尚的血脉,非要去做中原人的走狗!”
阿什特秘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碧绿的眼睛映着王帐中的油灯火焰,语气坚定像在许诺:“但凡有机会,我会亲手把他的眼睛挖出来,送到歇历面前去。”
“……只要杀他了,我们的小猎犬(歇历)就什么病都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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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
应安收割春麦的进程接近尾声。
人们眼睁睁看着粮仓从空空荡荡到逐渐充盈起来,不约而同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几寸,长长舒出去一口气。
吕迟用冷水泼了把脸,招呼朱宣:“我歇两个时辰。”
“郎将安心去睡!”朱宣蹭蹭额头,朝他咧嘴一笑,“斥候都按照班表派出去打探消息了,有事会传信招呼的!”
吕迟这些日子歇得很少,几乎十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这次得了机会倒头就睡,抓紧时间恢复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