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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前后,狱中毒案事发,秦无疾就从监督军法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许满领其旧职,司法参军彭子英的上司便换了人,整个朔州的执法理狱实际上归了许满所辖。
许满之前信誓旦旦同孙秉护保证,自己已经收服了彭子英,法曹上下都敬顺听话,不会耽误“正事”,现在看来却是事与愿违。
孙秉护当初全力协助许满占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能给孙秉护带来真金白银的好处。
他们看上的自然不是朔州军狱那一亩三分地儿,而是刑狱背后的油水。
在朔州这样刚刚收复的蛮荒之地,监察军法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生民远离中原治下多年,沾染了戎索人茹毛饮血的习气,只知私欲不知礼法,想要重塑秩序,教化百姓,就必须得严刑峻法,有罪必罚。
而大齐不仅律法森严,更有个“以钱赎刑”的制度。
其中最常见的做法叫做“赎铜”,可上交金铜来换取减罪,换句简明的话来说,便是有钱就能脱罪。倘若犯下的罪责不大,又得了法司应允,犯人交上足够斤数的铜便能从衙门全身而退。
一直到北周末年,朝廷实行的都是这样笼统的赎铜制度。
然而这样一来,有两个问题随之而生:
其一,有金铜即可免罚,无金铜便要重伤,朝廷岂非欺贫爱富,有失公允?
其二,若诸罪都可以金铜来抵,律法堂堂,偏居铜臭之下,天下何人还会敬畏朝廷、敬畏天子?
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正是秦甘棣。
秦甘棣入主中枢的第二年,连同刑部、大理寺上书天子,补拟赎铜制度的细则,详细规定了赎铜制度的用法,严格限制以钱赎刑的尺度。
天下之刑分笞、杖、徒、流、死五种,唯独笞、杖、徒三刑可赎;老幼残疾,流罪以上亦可赎;过失杀人酌情可赎;触犯十恶皆不可赎。
赎铜分十九级,最高能交到一百二十斤,再多就不做数了,任凭你有铜山铁海也无济于事。
倘若身家贫瘠的人一时交不满赎铜,亦可以庸折赎,限在三年之内通过劳役还清铜债。
秦甘棣设立的赎铜之法一直沿用到现在。
茅承望当初重用秦无疾,将监察军法的权柄也交到他手中,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也格外能够服众整个制度都是他老子设计的,天底下还有比秦无疾更适合监察军法的人吗?
监察军法不仅要统领法曹公务,还要防止法曹中的诸位官员、尤其是司法参军贪污赎铜,中饱私囊。
可如今贪贿的人变成了监察军法,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也难以监管得多。
若非司法参军彭子英突然闹上这么一出,不及前程如何,挺身而出弹劾于上司,等到府军功成身退,许满从朔州离开回到京城,这件事都不一定能摆上台面。
秦无疾一边低头剥着松子,一边说道:“许满当初那么着急想接替我来做监察军法,为的就是赎铜。”
“同样。”
秦无疾又拿起一只松果,果子余热未散,他捂在掌心暖了暖手:“若不是他动了赎铜,前些日子裘郎将也不会那么急着来见我。”
裘伯修闻言并未回答,只是靠在椅子里说道:“百忍成金。”
这里是河东,不是京城,金铜之贵重甚于金银珠宝。
赎铜贪贿的口子一开,人只会越贪越多,窟窿越来越大,日后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或许在许满抢下监察司法之权的那天,秦无疾就想到了这样的后果。
可他此前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他在等许满贪得无厌,更在等朔州军将领主动求援。
府军得势不止是秦无疾一个人的危难,秦无疾不许裘伯修等人独善其身这既是劝告也是威胁,裘伯修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被他算进了局中脱不开身。
可说句老实话,裘伯修很难不欣赏这样的人物。
于是秦无疾的宅邸,他第一个到访,而且来得越来越勤。
二月份的朔州还是冬天,寒冷更甚于雁门关,门外的大雪一下便是数日不停。
秦无疾这段时间躲避许满的锋芒,常常闲居,他将松果丢到燃着炭火的箅子上,烧出油脂,轻烟带出温暖的香气,烤得人格外舒适。
等松果烤得鳞片舒张,他就将松果掰开,拨出里面的松子,油润甘甜,芳香四溢,聚成一小堆。
裘伯修难得在武夫丛中见到这样风雅的人,曾经感叹说:“在秦郎将宅中做客,三五日后衣服上的松香味都不散。”
只是秦郎将自己对松香味的关注有限。
他烤松果烤得勤,主要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他的吕校尉很喜欢吃松子。
秦无疾将松子仁剥了一小碟,搁到吕迟面前去,随口问道:“公事无聊,会不会听困了?”
吕迟打了个哈欠,坐没坐相,在裘伯修面前也懒得装了:“说你们的。”
裘伯修耳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瞅见。
裘伯修认秦无疾是个顶聪慧的人,所以他也一定没有瞎了心瞎了眼,放着裘伯修家里那貌美如花的小侄女不要,偏偏把一条杂毛小狗当妲己养。
只能是自己看岔了,要么是想差了。
吕妲己眼珠子绿得跟翡翠似的,垂下眼睛看了看小碟,抓起一把松子,嚼得嘎吱嘎吱响。秦无疾不做声了,就静静看着他。
裘伯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委婉道:“劳驾两位收收心。”
“许满那边怕是要吓出人命来了。咱们能不能先把松子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