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已至此，他更怕跟丢了人，只得命令道：“天色太暗，小心放箭！”

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听到身后草木摇晃，弦声震动。

纪天星吓了一跳，抬刀要挡，却见长箭几乎擦着鼻尖穿行而过，于二十步外没入草丛。有黑影跌倒在地，耷拉出半截裹着兽皮的手臂来，手中角弓也啪嗒掉在地上，正对着纪天星的方向。

深红的血缓缓从棘丛中蔓延向外，殷黑了方寸土地。

大宛马从树后一跃而出，马背上的人身穿绿袍，手提漆黑角弓，一双棕绿眼睛睁得好圆，严厉地瞪了纪天星一眼：“瞎了你的狗眼！没见藏着人么！”

纪天星一身冷汗：“吕校尉！”

吕迟提起缰绳，大宛马仰起头高声嘶鸣，越过瘫倒在地的尸体，朝树林深处冲去：“天都要黑了，进你姥姥的树林！”

“有些戎索人专门在夜里猎狼，出门连火把都不带！你眼神比他们还好么！真是他娘的找死！”

纪天星也知道自己心急领功犯了蠢，将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都收下了，闷声跟在他身后：“校尉到哪里去？”

吕迟背对着他高声道：“举盾！点火把！把人往北边赶！”

纪天星刚被他救了一命，忍着心中的羞惭，哪儿还有二话：“……是！”

桑树林沿河道蔓延，东西长数里，南北却略狭，俯望而去，如同一条长长的绿色毡毯。

吕迟命关军燃起火把，数百光点随马匹快速移动，看似无序，实则犹如一道闪烁的针线，缓缓贯穿毡毯东西，而后从南向北不断推进，无形中将四散的戎索人往树林外逼去。

吕迟嫌累赘，自己外出是不带盾牌的，也不点火把，甚至半途三两步窜上了树，借着树林间攒动的火光，接连断送数条北蛮子的性命。他屈指吹了个哨儿，仰头一倒，身体坠落下树，稳稳坐落在马鞍上，眨眼间撑起腰背，行云流水，又是三箭脱手而出。

纪天星从没见过人这样杀戮。

吕迟方才骂他贸然涉险，自己却分明将这偌大桑林当作了狩猎场，杀人杀得娴熟、跋扈、兴味盎然。

带着火星的风从面前吹过，纪天星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看着吕迟的背影，与其说是恐惧，不若说是兴奋，皮肉下的鲜血隐隐发烫，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戎索人当然知道抱团取暖必死无疑，在发现追兵之后，第一时间便散入林中朝四面八方奔逃。

等林中的关军点起火把，他们又不约而同往远离火把的方向逃窜，眼看着树丛愈发稀疏，出路就在眼前，几乎有劫后余生之感。

戎索人热汗涔涔，碧绿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光：“……首领，前面有出路！”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张大网。

雁门关将领无数，同样精通杀戮之道，却各自有各的喜好，正如秦无疾与吕迟，杀敌的习惯便截然不同。

戎索人在夜色中竭力冲出桑林，以为逃出生天，却见到面前无数甲胄排列成绵延长线，死寂中反射着冷冷月光。

慢条斯理的猎人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了撞入陷阱的猎物。

无数火把在风声中缓缓燃起，噼啪作响。秦无疾高居马背，赵阜与朱宣分立在他身侧掌灯。

“左右听令。”

秦无疾的脸庞在火光中隐隐若现，双目沉沉犹如鸦羽，提起右臂，将手中沉重的铁枪横在身前。

“来者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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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这支戎索残兵竟然还成建制，前前后后，叫吕迟拧水巾似的从桑林中拧出来数百人。

“首领！”马蹄声同戎索人的心境一般杂乱，人声几近凄厉，“怎么办！”

“他们不会放我们活路！”被称作首领的戎索人早前受了重伤，脸色苍白如纸，事到如今反而沉下了眼神，他冷冷盯着面前的秦无疾，抽出腰间弯刀，用戎索语高喊：“还能怎么办！杀了这群中原狗贼！”

“长生天在上！”

两军混战，前后包夹，此时不宜再放箭，只得短兵相接。

夜越来越深。

直到连吕迟都无法百分百在远处分辨出敌我，他只得将雪途弓收回背上，改使起铁枪，勒紧缰绳投入战局。

吕迟的刀枪都没有弓箭使得好，但也足称出众，旁人轻易近不得身。他一枪挑穿了北蛮子的下巴，正想低头再戳上一枪叫人送命，却听到极细微的风声迎面而来。

吕迟汗毛倒竖，电光火石之间收紧双腿，整个人翻到战马身侧，长枪撑地，躲过了绝险的一箭。

地上的北蛮子下巴破了个大洞，对吕迟满怀恨意，竟还有力气挥刀砍向他，吕迟只得脱开持枪的双手躲闪。

结果好死不死，未等他起身，又有一箭射来，刺入他胯/下的战马。马匹后腿中箭，箭入极深，痛至骨髓，战马登时一跃而起，疯狂踢蹬起来。

大宛马身强力壮，发起疯来非人力所能抗，当场踏碎了地面上那北蛮子的脑壳，血浆迸溅。

吕迟脸上沾了血，几乎倒挂在马背上，一时找不见抓手，晕头转向，险些被甩飞到半空去，只得咬紧牙关，双手攥着铁镫子，竭力不让自己坠马。

这时候掉下马去，下一个碎脑壳的就是他自己。

“他娘的！”吕迟浑身铁甲压在身上，汗流浃背，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脱力，马镫猛地脱了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臂被人大力拉扯起来，猛地拽离马背。

吕迟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绿袍铁甲。

秦无疾厉声问道：“伤了么！”

吕迟满脸是汗，使出全身的劲儿用力扒住秦无疾胸前铠甲，双腿牢牢夹住马鞍边缘：“没！”

“抓紧了！”秦无疾紧贴着他，将他揽在身前，枪从右手出，一连将两个意图偷袭的北蛮子扫落下马。

吕迟怒极，牙口再好点，怕是恨不得把秦无疾的铁吞肩咬碎了：“哪个狗入的还敢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