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忙碌之后, 烽烟渐停, 茅承望终于接到了来自东方的战报。
满面沉灰的的传令官单膝跪在州府高堂之下,从怀中掏出烫着火漆的木筒呈上,茅承望破开封口,抽出其中绸书, 读过几列小字, 几日紧锁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
“终于有眉目。”茅承望朗声道, “起身来, 与本将细说!”
传令官撑起膝盖,又抱起拳来:“禀将军……先前大都督亲自率军北上, 迎击阿什特秘然,在化家岭大获全胜, 斩首三千余人, 俘获马匹两千三百匹。”
“好。”茅承望并不着急大喜庆功, 只是灼灼看他, “继续。”
蔚州战况可谓一波三折。
在关朔彻底打碎了戎索人南北交攻的计划,逼着这位嫡长王子往云州方向逃去的时候,阿什特王攻城数次,昼夜不息,周奉留守蔚州城,寸土不退,硬是扛到了陈宗石、张善屏相援。
阿什特王即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他竟闻风而动,再次放出消息,意欲大张旗鼓进攻蔚州。
此举剽悍,颇有玉碎瓦全之势。
陈宗石、张善屏都没搞懂阿什特王的意思,戎索大军若再攻城,身后必定空虚,这个决定几乎称得上是鲁莽。然而战机就在眼前不可延误,两人加快行军,日夜兼程赶往蔚州城下。
周奉也觉得蹊跷,但局势紧迫,能做的只有严阵以待,准备与戎索大军再决死战。
可是让几波人马始料未及的是,阿什特王看似孤注一掷,实则以进为退,周奉没等到大军攻城,真正的戎索主力转身向后,分明是盯上了陈张两位将军。
陈张兵马日夜行军,正感疲惫,疏于防备,万万没想到戎索大军朝自己生扑而来,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折损将士近三成,退后数里。
周奉闻讯怒而抽刀,生生劈断了一张木桌:“老贼狡诈!”
“将军!事态紧急,我们要不要救!”
“都督未归,大军出城便是再中一计!”周奉脸色铁青,“叫王祁阳过来,带两千人与我出城,其余人等不得擅动。”
然而两千人作用着实有限。
戎索人分明已有退意,便化作贪恶的狼群,刁钻无比,破开一道伤口便咬住不放,偏要撕扯出一条血路来破局。
戎索笃信萨满教,阿什特王下令,要部下“以巫术慑敌”,于是战场上的血腥祭祀大行其道,甚至有当场开膛破肚,沐浴热血、挥肝肠而舞者,几乎形同鬼怪。
陈张联军之中有好些府兵,大多只在自己家门口剿匪平乱,遇到的穷徒恶匪不过是欺男霸女,他们哪里见过这丧心病狂的异族人,几乎要被魇住失了魂,战意急速衰退,甚至已有逃兵出现。
忻州都尉季正青和副尉江瓦都在军阵之中,当场斩杀逃兵数人,方才稳定住局势,却也拦不住戎索人逃离战场。
就在这时候,关朔再次猜对了形势,不曾以原路返回蔚州城,直接从化家岭南下,正好与阿什特王意图西撤的大部队狭路相逢。
传令官说到此处,自己都热血沸腾起来:“大都督带着神铠营,如何惧怕那群妖魔鬼怪?两军于浑源地界交锋,大战数日,阿什特王不敌大都督英勇,已然败退,如今蔚州平安!”
方贫在堂下静听,只觉得振聋发聩。
四疆大将之中,关朔最善防御,却多年未得开疆拓土之功,他自己远离皇都,在朝中既无亲眷也无外戚,几位开国元勋不论如今是否领兵,都已授爵一品,唯独他如今仍是二品军侯。
方贫曾听崔闲的口风,知道朝堂之上,百官一方面倚仗关朔,一方面又对其颇有微词,要求收拢西北军权的札子几乎就没有停过。
阿什特王半生纵横草原,征战漠北,麾下部族可称戎索至锐之师,然而今日一战,却接连受挫,仍是敌不过这西北铁壁,这便是在朝廷百官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醒神棍。
再加上如今朔州收复,西北僵局终于有打破的先兆,想来此后,朝廷就算再多考虑,也要重新调整对待西北的态度了。
方贫心中笃定,拂袖向茅承望贺喜:“恭喜将军!蔚州安宁,便是朔州安宁。”
“戎索王庭养精蓄锐多年,一朝南下,却在蔚州、朔州接连受此大挫,想来军心不稳,更添忌惮,实乃大齐之福。”
茅承望几日的坏心情终于有了缓解,嘴角露出笑意来:“终于遇上件好事。”
“阿什特王一部损伤如何?”
“贼王部署溃不成军,已然西逃了。”
戎索人世代逐水草流浪,居无定所,对胜负的理解与中原人全然不同:
他们占据优势之时,便是穷凶极恶、生撕活剥,几乎不考虑留活口;而一旦沦为劣势,便狡猾至极,从不肯背水一战,诈降、弃城之举往往叫人防不胜防。
遭遇围攻之时,只要防御方有一寸疏漏,便会被凿出一条血路来,无边无际的骑兵群化整为零,无孔不出,逃得比谁都快。
中原人讲究寸土必争,厌恶其投机钻营、望风而逃的战术,认为这是蛮族无德无礼的表现。
然而戎索人有自己的德行规则,偏偏就视中原礼节如粪土,什么寸土不失抵死守城,都没有活命重要,只要脚下有草原,他们便永远可以卷土重来。
野狼群嗜杀又油滑,从不知什么叫做穷途末路。
百年来中原政权更迭,王侯将相换了几波,其中不乏英雄豪杰,却没有谁从根源上解决西北之患,便和戎索人这刁钻强韧的心境有极大关系。
茅承望自然懂得其中渊源,点点头,向副将吩咐:“北蛮子从蔚州往西逃了,就是要去云州。传我军令,即日起加大巡防范围,戎索残兵逃至朔州百里内,见踪迹尽可追击,杀之有赏!”
“末将遵命!”
茅承望看了方贫一眼,继续道:“巡防军务繁重,若需重新调派人手,便与方参军商量。”
方贫拱手领命。
茅承望手下文武官员都手脚麻利,翌日便出了新文书,一大早送到各将军手中。
此时距离传令官报信已过了整整一夜,朔州大大小小的将军们听说了蔚州捷报,收到巡防文书的时候,都是喜上眉梢。
唯独一个人,看过新文书之后几乎是怒发冲冠,好险当场掀了桌子。
此人便是朝廷派遣到西北支援收复朔州的府军大将,孙秉护。
“岂有此理!”
孙秉护手中攥着文书,粗眉倒竖,瞧着头发都快烧着了:“凭什么叫本将军去城南!他茅承望占了破城之功,如今连追击残兵的功劳也要一并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