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呼吸一滞，眉头蹙起：“此话当真？”

衣颉可汗位尊如天子，乃是戎索军心所向，一旦有失，难以想象戎索会遭遇如何重创。

朔州与雁门关相距甚至不到百里，说是一墙之隔也不为过，他真的敢亲自到这里来？

“若不是真的，我们也不会为了这句话全军覆没。”普苏达语气沉痛。“州府眼线彻底失去了踪迹，之后更是传出一张清单，明明白白写着潜伏在外的谍探消息，不知是谁反了水，我们的性命彻底捏在了戎索人手中。数日之前，朔州便开始全城大搜捕，进城可进，但除去蓝部贵胄之外所有人一律不许出城。”

“戎索人的警惕心愈演愈烈，只要街上出现中原面孔，就会遭到无缘无故的鞭笞，若非耶提目相助，我活不到今日。”普苏达话说得太多太急，低头咳嗽起来，腹部晕了一大片血痕。

“沉心静气。”秦无疾递给他一只瓷瓶：“你伤势不轻，再流血难免伤及性命。”

“雁门关的金疮药……”普苏达接过瓷瓶，愣了愣，低头久久摩挲，“我许多年没见过了。”

“我们来前并不知城中形势……”秦无疾低声道，“原以为城中还有人接洽，更有荧拙出卖消息，被迫杀人闹出了动静，稳妥起见，待今日入了夜，我们再换个地方落脚，你可有好去处？”

普苏达愣了愣，他昏迷多日，是头一回听到长安巷中的凶案：“这里已经是最易藏人的去处，不仅有娑纥人，还有许多仆珀人做生意，戎索人不敢逼得太紧。他们如今与中原剑拔弩张，不敢再将西边的仆珀人得罪了，还指望着跟他们通商糊口呢。”

普苏达说完了话，后知后觉抬起头来：“……你不信我？是觉得我和荧拙串通一气，故意将你引到这里来？方才刻意叫我醒来后立即见着他，也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秦无疾静静看着他。

普苏达又看他两眼，随后低下头去。

“……罢了，这样的关头，谁也不该全信谁。”

这个黝黑的、有些粗壮的中原汉子低头对着地，看模样根本就是个沉闷老实的长工，只让人觉得性情迟钝，谁能想到他竟是个谍探，做的是危机四伏、命悬一线的营生。

“还未问过你姓名。”看起来沉闷老实的普苏达道，“怕出门在外叫错了，我们都不讲汉名，只说代称。”

秦无疾回答：“术勒。”

普苏达愣了愣，往他脸上看了好几圈，尤其是那把茂盛的大胡子：“术勒……？”

“这是谁给你起的……还是你自己起的？你是不是不大懂戎索语？”普苏达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打量他两眼，坦率地表达了困惑。

“倘若没甚顾虑，你这名还是改了为好。丈高好汉，怎么能叫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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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在街上转悠了整整一日，没见有什么人联络，反倒看见满街贴出的海捕文书。

戎索汗国也有科举，是跟中原学来的选士之制，什么乡试殿试，抄得挺像回事，但马背上长大的族群显然对此意兴阑珊，莫说三年考一回，就是一年考一回也不见有多少人参试，民间目不识丁的文盲更是一抓一大把。

于是搜捕文书上几乎没有文字，只有三张画像。

一个棕发碧眼的娑纥商人，一个歪瓜裂枣的绿眼昧勒，还有个满腮大胡子、凶神恶煞的中原人。

吕迟眼神好，胆子比天大，仗着四方无马蹄声，堂而皇之站在人群里看了好些时候，还朝身边的戎索姑娘讨了颗小枣子吃，一边吃一边觉得画得分毫不像。

尤其是秦无疾，那人眉眼长得多好，水灵灵的，却叫他们画得满脸横肉，活像是剁肉的屠夫。

吕迟“呸”地吐了枣核，转身离开闹市。

他途径之处，又见一队戎索骑兵沿街搜捕。吕迟扯了扯兜帽，错身往小巷中躲去，在成堆的破车板后露出一双眼睛。

领头那骑士看着眼熟。吕迟记起他是数月前大沙村围堵之中，跟在阿什特歇历身边的副将，真是有缘分，这样都能碰见老熟人。

吕迟想起那废了右臂的歇历小王，咂咂舌头，默默往州府方向瞟了一眼。

等到库目带着一众手下远去，他方才从小巷中走出来，七拐八拐回到了藏身之所，再没到处乱逛。

普苏达此前很少见到昧勒，皱起眉头多看了吕迟好几眼，似乎有所质疑。

吕迟不惯着他，直直对视回去，语气很冲：“看个屁。”

普苏达见过的昧勒大多畏缩狡诈，没想到吕迟是这冲天炮仗似的脾气，愣了愣，避开眼神不再看他。

得知衣颉可汗就在朔州州府的消息，吕迟同样倍感意外，竟然赞叹起来：“是个人物，胆子忒大。”

他又拿手肘怼怼秦无疾：“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中原皇帝老儿，可有这魄力？”这么挤兑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站哪边的。

秦无疾没理他，将他手臂按下去：“外面怎么样？”

“还是没人搭理。”吕迟盘膝坐在阶上，不知道哪个墙缝儿里掏出躲了一整天的小羊羔，掸掸它身上的土与草屑，托在手里搓脸蛋，把它搓得嘤嘤叫。“街上到处都是搜捕的人，画像却画得不咋地，将我和那娑纥人画得都是同一张脸，神仙都认不出来你把胡子摘了吧，戴着反而惹事。”

秦无疾嗯了一声，当场将络腮胡撕了下来，往怀里一揣。

普苏达瞧着他微微发红的下半张脸，口中突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吕迟抱着小羊抬头看他：“嗯？”

“是说你取名字的事。”秦无疾在他身后幽幽道。

吕迟笑了两声，不说话了，又抬头森森看了普苏达一眼，是嫌他多嘴了。

“夜深之后我们换个地方住。”秦无疾抬步往屋里走。

普苏达突然开口问道：“几时走？”

“怎么？”

“丑时之后耶提目会过来找我。”普苏达道，“……我得告诉他我的去向。”

秦无疾静静看着他，问：“他是你什么人？”

普苏达答：“救命恩人。”

他又补充道：“他是戎索人，出去做事比你我都方便，和寇佩是一样的。他不会背叛我，也不会背叛你们……我以性命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