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惜败,无声无息地发愁,并没有再问。
荧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的相处,又对秦无疾这中原人的天资暗自心惊。
衣颉可汗上位以来,差人遍寻中原典籍,荧拙耳目通达,嗅到风里的金银味儿,早几年还做过倒卖书籍的勾当,借仆珀中转,辗转将汉语典籍卖往天海山外。衣颉可汗有心学习自己的敌人,可手底下那帮子北蛮子人学起汉话,真真是吃力极了,舌头怎么都捋不直,王命在前,愁得恨不得把脑袋割了。
戎索人天生好动,宁可在暴晒的草原上跑马,也不愿闷在案间咬文嚼字,就算衣颉可汗有心号召,汉文书籍的生意仍是门可罗雀,荧拙无奈,也就彻底放弃了这条路。
几年走商,他看惯了学方块字吃力的戎索人,却没见过学戎索语学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中原人,这算是开了新眼界。
荧拙在十几步外观察着秦无疾。
这位娑纥商人似乎对秦无疾很感兴趣,清闲的时候总往两人身边凑,不是盯着秦无疾那满脸大胡子看,就是用蹩脚的汉文与他搭话。
秦无疾不驳他好意,有什么不懂就开口问,倒发觉出荧拙的不同来。此人走过的路途遍布诸国,竟是个见识及其广博的人物,讲起见闻滔滔不绝,只是大齐官话里夹杂着戎索语和娑纥语,搅在一句话中缠斗不休,实在难懂,秦无疾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倾力去听,倍感艰难。
然而读书修身便是如此,所为艰难玉成,秦无疾攻克困局已成习惯,倒不觉辛苦。
--
跟勤学苦练的秦无疾相比,吕迟这些天很是清闲自在。
夕阳西下,是马邑城难得散漫自由的时刻。
吕迟仍旧躲在破落的土坯房中,抱着腿,赤/裸着双足,坐在破败的毡毯上往窗外看,几条漆黑油亮的辫子从他后脑勺分散下来,搭在长袍上,一直垂到腰间,像是柔顺又有力的藤蔓。
窗外是马邑城破败的街巷,低矮城墙之外的荒原望不到边,叫烈日余晖覆盖上一层金屑。路上疲惫不堪的中原奴隶们披着霞光,久久蹲坐在屋檐下发呆,抱着膝盖,动作跟吕迟出奇的相像。
吕迟曾跟秦无疾说过,他儿时未被掳到草原的几年,一直在马邑城中流浪。
在秦无疾听来,那并非什么值得回味的好日子,但吕迟看起来却很怀念。
他久久望着金灿灿的荒城,甚至哼了几句边城的小调,直到听见秦无疾靠近过来的脚步。
荒腔走板的小调停了,他伸手朝西南指过去。
“看到红柱子了么。那边有个祆庙。我小时候经常躲在那儿,偶尔能寻到些吃的……之前屋顶上还有琉璃瓦呢。”
秦无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座低矮而陈旧的小庙庙顶,朱红木上顶着飞檐和罕见的禽鸟野兽,制式与中原截然不同,秦无疾此前甚至并不知道那是座庙宇。
“想是后来又重建了一回,琉璃瓦也叫人偷净了。”吕迟继续跟他讲着,语气很散漫,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从前这袄庙塌过许多次,到最后,十天半个月都没人修,当时好多人都怕冲撞了神明,结果还真是……没过几天戎索人就打进城来了,杀人杀得血都能漫过脚脖子,根本没留几个活口。你说邪不邪性?”
吕迟扭头看他,问道:“你信鬼神么?”
秦无疾弯腰将靴子脱了,学他的样子坐在毡毯上,曲着膝盖:“不信。”
“我觉得你也不信。什么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你瞧着啥都不信。”吕迟晃晃悠悠的,“但我听说中原皇帝信神仙,信得没边儿了,成天叫人搜罗神仙术,还在皇宫里建道观,是有这回事么?”
秦无疾沉默片刻,只能回答:“早些年并未如此。只是这两年天灾频发,南北皆有民怨沸腾,陛下也是不得已。”
吕迟没他的忠君之心,随意地砸了咂嘴,埋怨起皇帝老儿:“有灾治灾,净干些没用的。”
秦无疾并未反驳。他心情有些沉重。
这座小城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中原风貌。
庙是袄教的庙,里头供的并非中原神佛,街上能听到的都是来自草原的语言,就算面容麻木的中原奴隶也是如此,越年轻的人戎索语说得越利索,汉文不知道还记得几分。
马邑城尚且如此,云朔如今该成了什么样子?
秦无疾是彻头彻尾的中原人,看着面前的情形感到些许不适,脑中只想到鸠占鹊巢四个字。
然而这话他并没有跟吕迟说。
秦无疾看得出来,比起中原,吕迟分明更青睐关外。
草原上有鞭笞有血汗,却也有荒蛮的自由,吕迟总是不爱拘束的。
整个雁门关的人都知道,吕迟为了吕怀南才甘愿留在河东,说是要助中原夺回天海山,了却先师遗愿……这话说出口,实是很招人忌惮的。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从关外跋涉而来的小野狗,他吃着雁门关的俸禄,却从不当自己是齐臣,他不喜欢中原人的发髻,不耐烦雁门军中的束缚,不仰慕长安皇城中那位九五至尊,更不留恋劳什子军权富贵。
他这些年留在雁门关,也不过是与关朔所求相同,于是穿起战甲随他走上一程。
有些话吕迟虽不曾明说,却也从不曾避人倘若有一天,天海山真的得以光复,他与雁门关这段缘分便也该走到尽头了。
届时他还愿意留在中原么?愿意继续这样的生活么?
吕迟又哼起他的边城小调来了。
秦无疾目光无声息地停留在他身上,不自觉攥住自己的左手手指。
--
翌日,一行人终于动身前往朔州。
他们没有急着进城,只是先在周围观察形势,以待后动。
山脚下有零星牧羊人在贫瘠的土地上放牧,除此之外,便是在荒原中矗立的孤城。
荧拙遥遥望着朔州城外密密麻麻的骑兵,微微皱了皱眉头,同身边的两人说道:“比前段时间戒备更加森严……”
商队中的秦无疾同样在眺望,静默片刻后问道:“守一道城门,用两百人?”
吕迟看向荧拙。
荧拙摇摇头:“平常是没这么多的,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们这趟来的时候没有经过朔州,带着粮草,是从西边绕来的。这次给马邑城送了粮草,要拿盐券换货物,才拿到了资格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