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是嫌你。”张医官反驳吕迟,“脏狗一条。”
吕迟就爱跟张医官对着干,于是故意学甩水的狗儿,一个劲儿摇晃脑袋,把长发甩得满肩都是,笑着道:“洗完了,不痒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张医官拆穿他,“洗了也得擦药。”
吕迟没糊弄过去,无辜地咂咂嘴,往后一靠却靠了个空。
他脚尖一翘稳住平衡,意外地扭过头去,见秦无疾离自己远了好几步:“你干啥?”
“你先上药。”秦无疾避过他眼神,突然往外走。“我有些事忘了处理。”
吕迟觉得奇怪,皱起眉头盯着他躲躲闪闪的背影:“有什么事?你刚才怎么不说?”
秦无疾脚步未停,随口回应了什么。
吕迟没听清,也觉出他的敷衍,盯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满道:“什么脾气。阴一阵晴一阵的……”说话间便要起身。
张医官从后方按住他肩膀,阴恻恻地开口:“老实上药!”
披散着头发毛茸茸的吕小狗逃脱不成,挪了挪屁股,老实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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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水口小路上,有关兵和小吏与秦无疾对面走过。他们一如往常等着同他行礼,却见秦帅脸色看起来有些僵硬,远远看到有人迎面走来,竟然有意躲过他们,闪了个身大步离开。
燕水口军官不少,秦无疾算是待人最亲和的一个,素来彬彬有礼,两人颇觉意外,惊讶地对视一眼。小吏犹豫猜测:“秦帅心情不好?”
兵卒咂咂嘴:“身边儿不见吕帅?是不是吵架嘞?”
小吏摇摇头,继续做事去了:“你还不懂这俩人么,大动拳脚都当作打闹,还怕动动嘴吵架?……罢了,也不干咱们的事。”
秦无疾将这些疑惑远远抛在身后,大步回到了住处。
旅帅的居所比寻常卒子稍宽敞一些,但装潢同样有限,木门“嘭”地一声摔上,留下满室空荡的寂静。
秦无疾低头,听到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他盯着自己的靴尖,踩着灰扑扑的地面。
勾注山山风频作,就算在室内,脚下也是扫都扫不尽的尘土。
但此刻他留意不到这些。
他似乎仍有部分魂魄留在草药庐中,眼前久久萦绕着吕迟麦色的皮肤、卷曲的长发、碧玉似的眼睛。他痴痴地想,放纵自己眼神飘忽,恍惚如同醉了酒,于是脚底的尘土不是尘土,而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青翠的草原与山林。
他的心又轻又重,高高悬在半空之中,自知行差踏错,一声不发地僵站良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沮丧了。
相国公子年纪尚小,收心敛性,经年苦读,更不涉风月,未尝与人动过情
但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将“心动”两个字都错认了。
这世上有心锁锁不住的心思,压得太久便要决堤,秦无疾一时无措,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吕迟平日里算作个混世魔王,刀砍斧劈的顽石,单单站在那儿,便能将人柔软的心思割得七零八落,秦无疾瞧他瞧得出神,总可以说是欣赏他的武功,解释的次数多了,连自己都能欺骗过去。
可他方才披散着头发,笑眯眯地仰起头,发梢天真又无害地磨蹭着他,勾着他手指……在秦无疾看来几乎是缱绻了。
秦无疾搓了搓指腹,背靠破旧的门板,想着他方才的模样,想得浑身都在发烫。
他离京充军之后风吹日晒,肤色比从前不知道黑了多少,如今这时候,闷热的血气还是能从皮肤中透出颜色来,汗涔涔地蒸在脖颈、耳垂和脸颊上。
“人闲方生是非。”秦无疾喃喃自语,慢慢笃定起来,“累一累就好了……”
他攥了攥拳头,径自摸索去墙角,掌心贴着土地,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双脚抵墙,赫然间天地倒转。
这是吕迟教给他的锻炼力气的法子,也曾是施加惩戒的手段。
那时候吕迟还是队正。入了夜,他经常坐在炕沿儿上,盯着秦无疾苦苦倒立,他自己悠闲地晃悠着腿。每当秦无疾想要卸力,他就将小石子打在他身上,哪儿疼就打哪儿,直到秦无疾受不得疼,咬着牙汗流浃背地继续坚持。
直到现在,秦无疾现在能够保持平衡了,就算吕迟不在面前盯着,身上的力气也足够支撑很久。
或许就足够撑到他精疲力尽,不再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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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吕迟和秦无疾的住处仅有百米之隔,吕迟晚上得了空便会来找他识字,油灯一点就是半宿。
倘若识字识得太晚,他便懒得回屋,凑活着在秦无疾炕上睡,两个少年军官抵足而眠,等翌日清晨一道起床,各自去做各自的差事。
但如今燕水口闹虱子病,指不定就要相互传染,卢九江亲自下令不许军卒串舍混住,旅帅也不得抗命,吕迟便好些日子没来借宿,识字课也免了。
秦无疾知道他今夜不会来,于是自顾自发着疯,倒撑在墙角里,叫欲望和自尊折磨着,做着无用的苦修,直到月上梢头,精疲力尽,爬上炕倒头就睡。
谁知吕迟是个害人精,在梦里也不放过他。
秦无疾多好的脾气也顶不住了。
他几乎对吕迟生起气来,更恨自己在梦中成了一个极致粗鲁的暴徒。他梦到自己粗暴地拽着吕迟乌黑的、卷曲的头发,一圈一圈、缠在自己手心里,又强迫吕迟高高扬起头。
梦里的吕迟不大高兴,却又不反抗,不甘不愿地叫他掌控着。
闷热潮湿的梦里,吕迟眼睛眯起来,像蓄着两潭波光粼粼的湖水,饱满湿润的嘴唇微微张开。
秦无疾怔怔看着他,又痴迷,又恐惧,又悲痛,又愤怒。
“你总是弄得我痒痒。”吕迟不大高兴地说话,却又不躲闪。
秦无疾生硬地掌控着他,又像被他掌控着,于是更用力,手指都在发抖。但吕迟仍旧不知痛,他伸出手抚摸秦无疾的手臂,抬着腰,顺着他手臂往上攀援,往他怀里靠。吕迟想抱住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