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阿什特部抛头颅洒热血, 如约将阿什昆毕察捧上可汗宝座,如今要他拿八千奴隶来换他们的小王,这是理所应当……就是万人也当得起。
还要犹豫什么?
衣颉可汗有心南犯,也顾及阿什特部的耐心,终究答应了中原的条件,同时平衡其余部族的利益,体力精干的奴隶留着继续当牛做马,送回大齐的大多是老弱病残,乌泱泱一大群遗民越过桑干河来到勾注山脚下,打眼一看,尽是白发萧萧两鬓残。
灰扑扑的人群裹着风沙,慢慢流向雁门关山道,犹如一条浑浊而迟缓的河流。
越王程旸身披斗篷站在城墙上俯瞰,脸上没什么表情,之后看了一眼崔闲,似乎对谈判结果不甚满意:“朝廷播下粮款,养的是上阵杀敌的雁门关军。”
崔闲听懂他言下之意。
为了给西北筹措军费,宫中开始厉行节俭,皇帝将修建昊天宫的工程也停了,无数粮草兵马已经按批次往河东道运,已经很给关朔面子。
如今关朔拿朝廷的粮食供养朔云两州遗民,自己落得个好名声,可朝廷要的是精兵良将,并非面黄肌瘦的灾黎。关朔说外敌当前,河东缺兵少马,可下头那群人,哪个短时间内能披甲提枪上战场,谈何战力?
崔闲淡然回答:“二殿下有所不知,有些时候,人之无用便是用处。”
“何解?”
“好生恶死,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性。人只有看到了安宁,才会向往安宁、捍卫安宁。都说河东道乃是兵戈之地,杀孽深重,倘若鳏寡孤独皆得所养,又何愁兵源断绝?”
崔闲静静看着越王。“殿下。汇聚人心,是天底下最容易、也是最不易的事情。何时能做,便一定要去做。”
“长史此话说出口,可不像是崔家出身。”
“才疏学浅,未得家传皮毛。”崔闲怀中抱着白玉浮尘,平风静水任他打量,“惭愧。”
崔闲怎么未得皮毛?程旸失语。
他们崔家盛产狐狸官,各个春风拂面,口蜜腹剑,眼前这位就是其中最不似人的一只,这是修成精了。
程旸转身离开,不与老狐狸打嘴仗。“罢了。”
“既然如此就让本王看看,关元成是如何汇聚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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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神康二年,六月末,叶护雏子归故地,八千遗民入关城。
据说那日的场面可是壮观,勾注山后腰铺前后几里,跪了满满一地的百姓,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叠声喊着要见关朔,说要当面感谢他的救命恩情。
后腰铺讨生活的关民见此场面,不论男女老少都驻足停留。
羊肉铺店小二拿麻布巾蹭了蹭眼睛,听掌柜的吩咐,提着木桶出来给老弱分水解乏。
穿着绣花衫子的妓子们没什么可送的,凑到一处盘算了半天,撑起简陋的窗户,掸掸二楼边沿的沙土,抱着琵琶与胡笳奏了首曲子。
龙虎营一帮子雄壮如牛的军汉身穿全套皮甲在人群外维系秩序,其中正有吴大鼎,他走过一阵,突然朝楼上喊:“换个喜庆些的曲儿,大好的日子,做什么哭丧调子!”
妓子们叫他这一嗓子吓着了,再泼辣的也没敢吱声,手指头撑圆了拨弦,换了支关兵们最常点的战曲,调儿铿锵,将无数人含在眼眶里的水迹遮去了。
吴大鼎舒坦了,回头瞅见神恺营人打马而来,扯着嗓子问:“都督甚时候来!路都堵了半时辰!”
神恺营人看向他,是惯常的惜字如金:“马上。”
他话音未落,便见几里外赤底玄鹰旗帜大扬,百余银甲骑兵震地而来,风驰电掣,眨眼便到了面前,被簇拥在最前面的高大武将满面风霜,正是关朔。
他来到近前勒马悬鞭,一开口,方知神铠营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嫡亲部队,脾气都随了这位主子,说起话来忒是简洁:“在下关朔关元成。诸位见了,回去歇息!”
“今后尔等不必为奴,在雁门安心住着,且待归乡!”
须发斑白的遗民闻言皆是恸哭,腹中经年没几两米面,自然更没装过墨水,只纷乱地叫着“大都督”、“大青天”。
关朔朝人群中看了一眼,突然提起手中马鞭遥遥指向西边,又提起中气,竟能压过面前的沸腾之声:“不光我在,越王也在此地。”
“天子派亲儿子来到雁门关,皇恩在此,就是要保诸位的安宁!”
于是无数人顺着他的方向看向了越王程旸,眼中期冀无以言表,突然聚焦过来,简直要将人一眼望穿。
程旸原本静静旁观,却没料到突然叫关朔拉到了漩涡中心,人家百姓要谢皇恩浩荡,他便不得不走上前说话,替天子、替朝廷认了这份功德。
关朔此人在京城名声说不上好坏,身份在这儿摆着,任何一个重兵在握、戍守边关、远离皇权视线的大将军,都会被无数的风言风语包围,脱不得身。
但关朔又与另三位有所不同。
四疆大都督数过一遍,他是出了名的粗中有细,八风不动,脾气硬,做事却周全,京中各派暗潮涌动,分分合合,可关朔关元成无论何时都有朋友,总叫人下不去嘴。
再加上雁门关位置紧要可称四疆之最,但凡雁门有失,守将肩上便是千古大罪,千钧重担泰山压顶,除了他没人敢扛下。
既然守得住国门,便成了难以撼动的一座高山,孤峰矗立西北,任尔东西南北风。
程旸小时候与他有过一段短暂的师徒情谊,只觉得这位指点刀法的将军颇为话少,沉稳专注,长大后再看,方知他在权术一道上的研究,并不比京中那群老狐狸差上分毫。
程旸俯视着眼前望不到边的遗民,高调子撑场面的漂亮话在京中讲得多了,如今不过信手拈来,可想到曾经的关朔,便想到儿时的自己、已故的太//祖,于是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
他看着面前无数张泪流满面的、沧桑的脸,突然隐隐感到一丝熟悉。
若要细究,他并不是见过其中哪一个,而是这样衣衫褴褛的哀民,其实都长着差不多的面孔。
北周之末,恶吏横行,民不聊生,太//祖起兵造反之时已经年过半百,意气尚在,只是双鬓染霜。
那时候他不仅是起兵造反的楚王,也是个不着调的祖父,三五次不顾臣子妻儿的劝阻,带着程旸去乡里蹭饭。
关朔护卫楚王左右,跟着一道上山,不怎么说话,从来顶着一张麻木漠然的脸。
程旸跟去的次数不多,于是记得的也不多不过是贫瘠的山村里,硬饼子、苦腌菜,院子里一张摇摇欲坠的大木桌,每次都大同小异。
程旸那时候年纪小,正是爱玩的时候,胃口也大,尚且没有被养成金尊玉贵的二殿下,给什么吃什么。祖父看着他便大笑,夸他皮实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