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濯隔着镜子看他一眼,不知怎地笑了一下。这笑感觉也怪,有点复杂,像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很多东西在里面交杂。厕所里窸窸窣窣有水声,下课铃响了,走廊渐渐响起人声,有人往卫生间走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太敢听下去,又忍不住继续听。隔了很久,对方才在嘈杂中低不可查地补充。

“……这辈子没人送过她戒指。”

……像是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其实到现在他还没完全觉察到最深的那一层意思,然而本能却疯狂预警,不对劲,这人真不对劲。是,高中生里也有确实早熟的,可这人他后背莫名冒冷汗,后脖颈微微发凉,心想,夏濯绝对不止早熟。

这一会儿厕所进了不少人,嘈杂声变得更大,身边有人在聊刚发下来的综合卷。他忽然想起夏濯跟魏明鹤那人渣不对付,在心里莫名给他俩放上了秤,凭着一股模糊的直觉,天秤往夏濯一边重重倾斜压下,压倒性获胜。谭跃又心想:

别说是恋爱撩骚劈腿,就算是吸毒赌博嫖娼,比起他夏濯,那还真就算不上什么了。

……

下学期开学不久,吕老师列了一个清单,把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个同学轮流叫到办公室聊天。

“你们几个都能够一够北京。”轮到夏濯时,她直白地说,“第一就不用想了,裸分也能上,咱们学校每年都有几个裸分上TOP的,但你们几个要够得拼点别的。尤其是你,夏濯,夏令营到冬令营你一个都没去,自主招生是指望不上了我记得你不是城镇户口?”

自主招生得去北京考试,不同学校途径不同,一是要参加一系列夏令营,名额由高校直接下拨分配,二是得报名申请。夏濯成绩在这一批顶尖学子里只算中游,加上他除了成绩亮点不多,初审就没过。这事他没敢告诉夏漪,怕她又难过,觉得是她没给他好条件,再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你看一下专项计划吧,等下我把资料给你。”吕老师说,“要不是高水平运动员现在不加分,按你的条件应该能考个证下来…唉。”

农村专项计划能降二十分左右。夏漪确实是非城镇户口,所以他也是,他回去研究了很久,结果发现自己条件不符,参加不了这个计划。

高校专项计划是为贫困地区学生提供降分优惠的一个特殊政策,简单地说,要 ??洺:????.??? 求是父母及本人有三年以上乡镇户口并且在户口所在地有三年学籍。前两项他都符合,可问题是他不是省会所在市本地人,学籍对不上。夏漪在他四岁左右从老家跑来这,没买过房更没办法落户,他户口到现在还在老家。

但巧就巧在,夏漪老家是个非常、非常偏远落后的贫困县。

……可操作的余地反倒很大。

不正规,算钻空子。不过也不违法犯罪,在灰色地带,不被发现就没关系。告诉班主任之后她纠结一会儿,说他家里要是交点钱,学校可以把他还有另外几个学生放在一起…稍微运作调整一下。可以把不正规的部分模糊掉。总之就是走捷径。

他不太想问夏漪要这个钱,心里觉得别扭。后来他仔细查了好几遍,这事就是违规的,所谓的运作恐怕上不得台面。到底是学生,对这种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心怀疑虑,还怀着股天真的清高气。何况夏漪最近很注意保持距离,没事几乎不和他说话,更没有脸面要钱。他徘徊不定,难下决心,一直到临申请的最后时期,也没跟夏漪说这事。

得知他的决定时,吕老师表现得有点复杂。

“…这样也好,”唯成绩论的严肃女人难得表情柔和,没有批评他和几个不参加的同学傻,也没有贬低决定参与的零星同学,轻柔地说,“同学们,无论你们今天做出什么决定,老师都希望日后大家不要后悔:这只是你们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选项,在以后的道路上,什么都算不上。老师祝福大家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决定不交钱、不申请专项计划的那天晚上,他决定把准备好的戒指送给夏漪。

14

距离高考两个月整,四月的晚上,夏濯没有在房间复习,敲响了她的门。

当时她正在绣十字绣,前程似锦绣到似的最后一个顿笔,笔锋回勾收尾。酒店的工作又要没了,这回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足,而是客流量小,濒临倒闭。不过抚养费还是照常在收。这附近房租极高,赚的多是高三陪读家长的钱,房租只交到今年七月。小濯高考结束就该搬家了,可她又没想好之后该住哪儿。换了地方,录取通知书怎么寄也是问题。

前几天休息日,之前谈婚论嫁的男友又回来找她,意思是可以不生孩子,不结婚,继续谈恋爱。她差不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不久之后她又会被扫地出门。说不清愿不愿意,注视成年男性脸颊的刹那,脑中闪过纠缠怪诞的熟悉的脸。于是她又一次同意了。

房东留下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椭圆形竖着,中间划开一道裂纹,像一只眼睛。

单膝支撑身体,腿根被迫抬起,掌心紧贴镜面。湿润雾气升腾。白底黑字的绣布从桌边滑落展开,字体行云流水,模糊视野中,墨色像大片打翻的油漆。

男友难掩恨意,动作粗暴,将她当做发泄欲望与愤怒的容器,最后关头掐着她的后颈猛然压上镜面。侧脸冰凉贴合。梳妆台嘎吱嘎吱响,为数不多几件护肤品砸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声。

“你活该。”抵在深处释放时,男人恨声说,“夏漪,你活成现在这样,全因为你活该。”

她永远走向错误那边。

她开始不清楚当初选择生子是否错误。迄今为止,人生中唯一不后悔的事似乎也蒙上模糊的阴影。她被从头到尾全盘否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绣这幅字夏濯成绩够好了,只要不追求最好,全国前十的学校随他选。他无论怎样都前程似锦,脚下一片坦荡宏途。

前路未卜、需要祝福的人从来不是他。

“妈。”这时夏濯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我看到你是县里的。”

儿子看起来有些局促。他和她一样,无法摆脱那天的窃窃私语和如影随形的视线。她很容易原谅别人,大概她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自己粉饰太平。对于她这种人,除非把所有假面撕破,棋盘掀翻,否则哪怕被打骂斥责,过了起初的阶段,仍然会先为对方找理由。尤其是这个对方是她的儿子。于是感受到小濯努力想要讨好母亲的求和气息时,前些天的痛苦再度被麻木压下,她又一次下意识在心中为做了错事的人辩解,只是这次对象变成自己的儿子:他青春期,还没成年,不够懂事,最近到了这个阶段,压力太大有心理问题,这很正常。小濯一直很乖,从来没有叛逆过,可能只是叛逆期到得晚了一点。他总会长大的。

再等等。再等等总会好的。

他不是心怀不轨的陌生男人。

小濯是她的孩子。

她在自己花钱租的房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坐在一起。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她渐渐把自己说服,很快忘了之前的排斥,这才想起刚刚儿子的问题,慢了半拍回答。

“妈妈的小时候?”很少有人会问,她说出口就愣住了,一时半会儿回忆不起来,为难地摇摇头,“怎么突然问这个?时间太久,妈妈都快忘了。”

“…我想听。”夏濯说,“给我讲一讲吧,妈。”

他怎么长得这么快?

夏漪稍一错眼,便发觉余光中的身影比前些天又高大成熟,声音愈发低沉磁性。记忆中小濯刚刚升上高一、甚至小学毕业、拿着周三的包子兴高采烈回家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可小濯在真正的昨天是怎么样,她却记不清。这段时间的男孩一天一个样。她有些恍惚,不清楚是否时间总过得这么快,还是单单在孩子身上拨快了流速。面前的人完全是个男人了,倾身投下的阴影能笼罩两个她,手臂钳制时她无处可逃。意识到这一点,她再度感到微微的战栗。她很快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她开始回忆自己的小时候。

夏漪在乡村长大,父母外出务工,是留守儿童,归爷爷奶奶养。她从小没见过父母,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加上条件不好,父母从没照过相,因此她连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爸是奶奶最大的儿子,下面有两个小姑姑,两个小叔叔。祖父是个在家种地的农民,祖母则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两人脾气都不太好,而且不喜欢女孩。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祖母打电话骂她妈肚子不争气似乎外出务工的时候,她妈又生了一个女儿。

在那之后,父母再也没有回过家。

祖父母不愿意养她,嫌累赘,两人天天在家里吵架,一个说姑娘养了赔钱,一个说好歹是老大第一个孩子,一个又说老大早带媳妇跑了!他们每天拉锯似的吵。她从吵架内容中意识到爸妈有了妹妹,大概不打算要她了。正好那时她该上学,义务教育,村里来人劝说孩子必须上学,可爷爷家离学校每天要走一个半小时山路,离得很远。他们把这当做理由,干脆利落把她推了出去。最后结果就是把她轮流放到两个叔叔和姑姑家,让亲戚们帮忙养。但情况没有变好。吵架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叔叔姑姑。每年过年,一大家子人都要为谁来养她,谁出这份钱大吵一架。好像没人欢迎她。

她那时学习很好,因为不知道除了学习还能做什么,而且当时的老师同学都说考得好了会让家长高兴。不过到最后家里人也没注意到她成绩还不错。老家的小县城常年阴雨,回忆中少有白天。分给她的房间总是背阴返潮,墙壁有霉斑,穹顶点缀灰色的翳。有时候她和表弟表妹一个房间,他们都比她小,嫌她每天学习开灯打扰他们睡觉,经常跟家长告状。

不过那时候也有对她好的人。

“…有一个…支教老师。”夏漪喃喃回忆,脑中浮现一张年轻含笑的脸,“经常叫我去她家写作业。第一节课她带了好多画材,教我们拿纱布画油画。她教了一年多,回去之后,还给我寄信。我们互相寄了两年信。”

但在她去往高中,那个假期给老师寄去写了有关尹帆的内容、说自己想要辍学的信后,老师再也没有回复过。

当时让她寄宿的叔叔是个赌鬼,每天在楼下茶馆打牌到半夜,过了很久,到了该把烫手山芋丢掉的时间才发现她不见了。这事是她后来大着肚子回县城,听同样辍学打工的女同学说的。说家里人以为她被拐卖了,懒得报警添麻烦省得找回来了,还得花钱养个赔钱货。就具体时间判断,叔叔等她彻底找不回来才通知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