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脸高深莫测,道:“我倒是一眼就相中了,你三太太反而说什么也不点头。这可急坏了况家的老爷太太,连我在内,一并又劝了好些天,终是不成。小户人家推三阻四,我也不耐烦,说要走,况夫人又讲话了,无论如何,请我多留一天。我只当这夫妻俩使缓兵计,谁知第二天,你三太太竟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我返程的马车上!”
这种缺德事,紫檀听得入了迷,不禁忘情道:“强抢民女可判流放,您胆子也太大了!”
“哪里是我胆子大?青天白日,我自然不敢掳人,再者,我们家也不差这一门亲,我何苦要以身犯险。一句话没说,先替你三太太松了绑,她那时候也是吓坏了,让走也不走。姑娘家身子弱,一直在发抖,我上手一摸,才发现她周身都浇透了,那可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天!没法子,只好又叫小丫头把我的旧衣裳翻出来给她换上。哪个晓得才刚系好中衣的盘扣,你三太太就轻点两下头,说她愿意跟我走,求我不计前嫌,务必收容。我看她实在心如死灰,家里父母兄弟又是那样盼嫁,放她回去,只怕也不会有好结果,索性带她回东京,在我们家别院住了月余,就吹吹打打抬进门,聘给你三老爷。”
紫檀尽管也是被父母卖到元家,顶着死契的人,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这样被双亲“送”出门的。这跟被花子拐了去,有什么区别?
“况老爷、况夫人,他们竟舍得?似三太太这般品貌,未必就要老死家中的啊。”
老太太说累了,就又躺下去,语气中难掩不屑:“女大不中留,再加上况遗怜又常年背着个天煞灾星的骂名,一般人,哪个敢去提亲?想当初,我们家可也是汴京城里有名姓的富户,得嫁高门,况家岂有不情愿之理。至于你三太太,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跳到井里都被捞起来往我车上放,相逼至此,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话赶话说到这,再往下,就不恰当了,紫檀识趣地闭上嘴。恰好老太太身子乏,还能赶在天亮前睡个好觉。
莲香院那头倒也得了信,说是三房跟二房打起来了。元振献毕竟是长兄,天性就爱管束两个弟弟,彼此成了家也有些放不下。
那时节天也要亮得早些,窗外模糊能看见,元振献就蹑手蹑手下床,穿好衣裳,叫来长随,准备往蔷薇苑去。
“你鬼鬼祟祟的作甚?”陈凤萍从身后叫人。
二房同三房的争斗,大房最好是不参与,这是元暮岱死后,他们夫妻立下的约定。元振献出尔反尔,不免有几分汗颜,只故作镇定,道:“三弟妹嚷着要杀人,我得去看看……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弟弟们为点子蝇头小利争来争去,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装聋作哑呀。”
说起这些,陈凤萍红了眼睛:“你去!你去!去了让况遗怜一并砍上几刀才好!”
元振献知道,妻子不大喜欢他管家里这些麻瓜事,尤其大儿子没了之后,连带着陈凤萍的身子也不大好,寻常汤药不离口。若真惹出她的气性来,只怕蔷薇苑那边还相安无事,莲香院这头倒先要抬了死人出去。
人到中年,不就图一个有妻有子,福禄双全么?元振献终究还是听他夫人的话,又卸下衣帽,躺回床上。
“你心里恨我,我知道。”陈凤萍呜呜哭起来,“这也不妨事,我也恨你,我恨你们元家,每一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坦然接受儿子的死亡,何况元暮岱对大房的意义,还远不止这种情感上的悲恸。在那时的人看来,一个儿子含着全家人的指望,是父母老迈的依靠,更是底下几个妹妹出嫁后在娘家的倚仗。
现在当然甚么都没有了。元振献一想到自家在外省那些万贯家财,心便疼得更厉害些。他风里来雨里去地打拼,不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的。他把病弱的妻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忽而道:“萍萍,要不,我们不过继了罢?”
陈凤萍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听了这话,才抬头看丈夫,眼神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凄苦。
“过不过继,又怎样呢?你是长房长子,就算咱们夫妇不肯立继子,日后族里不定甚么时候又会从偏房旁支里挑了孩子过来。到那时候,你让元秀、元宁怎么办?未必她们两姊妹出了嫁,还要看娘家哥嫂的脸色。少不得,我们自个儿从二房、三房挑一个性情和气能容人的,我的元秀日后还能过两天清净日子。”
元秀是陈凤萍亲生的,而元宁则是元振献在南昌做生意时,跟外室怀下的。男人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做妻子的,一向是深恶痛绝的。
元振献听妻子盘算家业连小元宁都算在内,语气便更笃定:“你不要怕,还有我。实在不行,就招赘!元秀明年正在十岁上头,也能议亲了,明日我就去寿春堂,请老太太拿主意,替她相看。”
“再说,你冷眼瞧着,二房、三房的孩子,哪有一个省油的灯?二弟妹生的那几个就不说了,暮华那是二弟夫妻的心肝宝贝,必不可能让给我们。余下暮衡、暮嵩,要不就是有了出路,要不就是被宠坏了,都不堪大用。”
元振献轻轻抚了抚妻子满背的青丝,絮絮道:“唯一个暮江,或要好些,到底性子软,又被三弟妹教得敦厚知礼……可话说回来,你看三弟妹那个杀人狂魔的样子,等闲惹得起么?这回不过为着小五生母一件首饰,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要真问她讨儿子,她还不得把人吊起来打?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孩子还是自己生的好。萍萍,你说呢?”
元秀今年不过九岁,知道大哥没了,母亲伤心,还晓得一日三趟地往陈凤萍房里跑,不是给她送吃的喝的,就是陪着在榻上哭天抹泪。元宁年纪更小,素来都不亲近嫡母,这些日子被元秀带着,也会在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多问上一句,太太莫哭了,小宁翻花绳给太太看。天真烂漫的模样,任谁也讨厌不起来。
孩子当然是自己生的才好,这么浅显的道理,陈凤萍怎么会不明白,她只是又怀着一种微妙的哀怨罢了。女人这一辈子,到头来不就是拼丈夫比儿子?李佩英自不必说了,简直是生儿子的行家,就连况遗怜,守着个病秧子过几年,破没破身不好说,却也到手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继子不是吗。
唯有她陈凤萍,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偏没个正经儿子傍身,说出去好像矮人一截似的。
这些隐晦的妇人心思,元振献约莫也瞧出来一点,以前不说,是觉得至亲至疏夫妻,许多事,说穿了反而增添彼此心里的芥蒂。今天,他却全然无所顾忌,想到哪说到哪。
“咱们夫妻将近二十年,往日我确有混账的地方,惹你伤心。可是萍萍,在过继一事上,我委实没有太多的执念。暮岱走了,只当是天妒英才、命运使然,余下你,还有两个丫头,我不想让你们再受委屈。立了继子,不过多一个鼎立门户、承继宗祧的人,可若没有这个人,咱们在省外那些庄子铺子,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全进了两个丫头的口袋,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好处!祠堂分家那日,就算你没去,难道没听人说?二弟夫妻为了中饱私囊,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这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呐!试想咱们若有继子,将来析产,元秀两姐妹的处境又该是何等的为难。萍萍,父母之爱子,则……”
丈夫这番话,不知怎么就让陈凤萍想到了几十年以后,元秀声嘶力竭地同族里的兄弟争夺家产的模样。元秀的性子那样乖巧,待人又是那样和煦,她一定争不过,一定要吃亏的!
这不是陈凤萍情愿看到的,元秀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含辛茹苦养到这么大的呀。她急得胡乱抓起丈夫胸前的衣物,大喊道:“不行!我就元秀这一个孩子了,谁也别想欺负她!招赘!你去找老太太说,咱们招赘!”
见妻子的态度有所松动,元振献才缓慢叹出一口气来。
连日来公然分家、阴夺嫁妆,二房、三房旁若无人的闹了许多日子,如今也该有个了结才是。这样想着,元振献不禁又往蔷薇苑的方向看了看。
陈凤萍的心绪已然平复下来,她甚至低声道:“你要实在放不下那边,就去看看罢。”
元振献刚刚那些话,与其说是劝人,不如说是劝己。况遗怜总不至于真把二房夫妻三刀六个洞戳烂,由得他们闹去!谁叫二房这些日子欺人太甚,实在活该!
蔷薇苑几乎灯火通明地闹了一晚上。
李佩英一直没露面,元振业还是偏文弱书生一点,手上那点力气,全用来提笔了,他没本事辖制舞刀弄剑的况遗怜。余下的小厮长随里,有略通拳脚的,也曾试着接近遗怜,都被她几剑逼退。
要论尊贵、体面,谁也比不过二房,元振业自己也看重沽名钓誉那一套。他日后还要在皇家内院走动,要被同僚知道,他把亲弟弟的遗孀幼子逼上了绝路,宫里再派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下来,他可吃罪不起。
这两年,趁大娘娘当权,满朝文武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自断后路的蠢事,元振业不会做。
况遗怜正是拿准了他这种追名逐利的心思,说起话来越发底气十足,口口声声,把二房骂了个狗血喷头。
“怎么,元振业你们家里养了缩头乌龟,害怕叫人知道?你去告诉李佩英,躲是没有用的,趁早出来了事!不就是贪图我那几箱嫁妆吗?今日说开了,我索性大发慈悲赏你们几个钱用!秋白,你回家一趟,把我妆台上那几贯散钱拿来,赠予这家的老爷太太,省得他们穷得吃不起饭了,成日派我们的不是!”
秋白一直在遗怜身前护着,四面都围着二房的人,她担心遗怜的处境,便为难道:“我还是留在您身边罢?”
遗怜摇头,把人往外推:“你回去拿钱,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他元振业要有本事,就使唤人来抹我的脖!横竖我是豁出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亲弟弟的老婆孩子,身为兄嫂的,别说喊打喊杀,就是怠慢一星半点,传出去都是瓜田李下,讲不清的嫌疑。
元振业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好言相劝道:“我跟你二嫂子,若有不周到之处,三弟妹好生说与我们知道便是,何苦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我好生说你们就听吗?那日在祠堂,我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元家尽心尽力,转脸二嫂就去骗元小五!在你们眼里,我们三房算什么?踢不开甩不掉的拖累?还是吃干抹净就不闻不问的窝囊废!打草人拜石像,你们别太欺软怕硬了!”
??二六、雪凝香
最终,李佩英还是露了面,身后跟着满眼惊恐的小元怡。李佩英宠她,时常都带在身边,吃饭睡觉也不例外。 遗怜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瞧着会有些骇人。元怡看她的眼神有些怯,但还是乖巧地唤了一声:“三婶婶安。” 大人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怨,孩子总是无辜。遗怜提剑那只手往后藏,声音也不免柔和许多:“小丫头,回屋睡觉去。” 元怡见遗怜是这个态度,胆子便更大些,小跑出来,双手长伸,撒娇道:“婶婶,抱。” 遗怜看着面前这个同她关系十分亲近的小女孩子,已不能将适才那番冷硬心肠维持到底。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小元怡揽进怀里。李佩英在这时见缝插针道:“这孩子就是跟三妹妹亲,闹了我好几日,都是吵着要见妹妹。” 这话真假难辨,遗怜没往心里去,但还是弯下腰去,单手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元怡高兴得在她婶婶脸上香了一口。这孩子被一对财迷父母养得人小鬼大,还会趴在遗怜耳朵边上说悄悄话:“这么晚,三婶婶为什么到我家里来?” 对于这个问题,况遗怜在心里笑骂,还不是因为你爹妈往死里欺负人。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戏谑地望向门口的元振业、李佩英。 没抱太久,遗怜就叫来乳娘,把元怡抱了进去,又告诫小姑娘要好好睡觉,不然以后长不高。元怡毕竟年幼,正是困觉的年纪,乳娘接过去一哄,也就不哭不闹,沉沉睡去。 这个孩子,算是李佩英请出来的静心汤。至少,况遗怜在跟元怡说完话之后,已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她的脸上,反而呈现出一种稀有的平和。 “说罢,今日之事,二哥哥、二嫂嫂,预备如何了结?”只不过声音还是冷淡的,疏远的。 其实,抢人家嫁妆这种事,放在哪里都是极不体面,极丢人现眼的。李佩英尽管利令智昏,但她心里也清楚,二房在这些地方理亏。尤其她还恬不知耻地问元暮江要他亡母留下来的那几件名贵首饰,这种事情,往往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兄弟阋墙,往大了说,那就是背信藏巧,诈取私财。 真要告官,以况遗怜那个性子,必定闹得人尽皆知。三房天生占着孤儿寡母的…
最终,李佩英还是露了面,身后跟着满眼惊恐的小元怡。李佩英宠她,时常都带在身边,吃饭睡觉也不例外。
遗怜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瞧着会有些骇人。元怡看她的眼神有些怯,但还是乖巧地唤了一声:“三婶婶安。”
大人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怨,孩子总是无辜。遗怜提剑那只手往后藏,声音也不免柔和许多:“小丫头,回屋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