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后来当然还是谁也没告,秋白客客气气请了五少爷进屋,三太太屏退左右,母子俩平心静气说了会儿话。

虽说开了春,但还是有风,吹开门户,又去翻书。元暮江看继母衣着单薄,自顾自便去关窗。他一直都说不上能言善辩,心里也知道,继母出门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尚且轮不到他说嘴,只能闷闷不乐。

遗怜也没真的生养过,对于眼前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儿子,她也只能是笨拙地学着去做众人口中的“慈母”。至于元暮江的所思所想,他的喜怒哀乐,况遗怜了解得并不透彻。

她也从未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心思就是了。对她来说,元家的日子,真的很难。除了一心一意虚掷年华,她分不出精力来做别的事。

两下里无话,屋内静了好半晌。只在元暮江伸手关窗那一霎,遗怜轻声叫住他:“不要掩得太实,外头都看着呢。”

元暮江这回并不着意忤逆,只道:“我省得。”

过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冯家请了继母过去,这事元暮江是听冯琦说的。冯琦就是冯翰林夫妇的幼子,在家排行老七,元暮江时常同他一块打毬跑马,还算谈得来。

今儿个晌午,他们几个少年人聚首,本是为了给冯七庆生,偏生他是个轻嘴薄舌的,无意间就说到他母亲又请了元家的太太们上门做客。

元暮江的家境,那几个年轻人都是了熟于心的,一听他继母又在冯家,就知是怎么一回事。纷纷打趣起来,最初只是问元暮江见没见过霍引渔,后来越说越离谱,都扯到元暮江以后会不会改姓上头去了。

寡妇携子改嫁,这样的事也有,但人家好歹是亲生母子。似自己和况遗怜这样半路凑成的,怎么行?

心里想的是行不通,可架不住那群狐朋狗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元暮江跟着也有些意动。如果继母真的觅得良家,只要她真心欢喜,君子有成人之美,自己这头退让分毫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他们之间,大概已经就此打住,不会再有更好的安排了。何不成全别人,换一个皆大欢喜呢?

渐渐地,元暮江也生出一些认命的想法,今天态度坚决地来见继母,也不是为了要兴师问罪,或者讨一个说法。他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脑袋,似乎想出了一个贻笑大方的主意,犹豫着,踌躇着,他在考虑,要不要告诉遗怜。

榻上的况遗怜同样举棋不定,元暮江的性子,很容易犯轴,混账起来简直没有王法,不好说他会闯下什么祸。因而遗怜尽管一肚子怨气,很想把继子吊起来打一顿了事,但她不能那么做,只能哄着、劝着,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最后还是元暮江先开口:“母亲,儿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吞吞吐吐的,况遗怜又有点不耐烦,疑惑地“嗯”了一声。

“要不然,您到霍家去的时候,也把我带上罢?我听冯七说,那边姓霍的也有一个跟三妹妹一般大的女儿。我想,您带一个儿子,也不算吃亏……”

但这都什么跟什么,遗怜听得眼皮突突疼。带着半大的继子改嫁,传出去多新鲜呐,以后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事关重大,遗怜心里把元暮江骂了一万遍,嘴上还是只跟他讲道理:“你说这话,自己觉得可行么?旁的先不论,老太太会许你胡来?你身上背着元家的姓氏,是三房仅剩的一点血脉,是要替你父亲母亲延续基业的。继母改嫁,你不声不响跟着跑了,族中长老治你一个背祖忘宗之罪,你待如何分说?日后若有幸近身侍上,论起父母亲族,你又预备如何应对?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说昏话,成么。”

“就知道您会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诲我,可是母亲,儿子……”

遗怜并未许他把话说完,神情严肃地诘问道:“你还想怎样?母子一场,难道我亏待过你?元暮江!你到底在胡闹个甚!来日我去了,不知免除你我之间多少虚情假意,难道不好?偏偏你又不满意,又要到我的婚事里横插一脚,我只问你,安的什么心?”

继母这番话,虽是饱含愠怒,可她看人的眼神,却只有深切的悲哀。她似乎怨气深重,可她在怨恨什么呢?是元家,是霍家,还是别的?元暮江不得而知,他只是感觉手足无措。

他一心只想留下况遗怜,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那个人来说,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负担。他已经习惯了意气用事,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想一出是一出,他的处世之道,除了给别人带去无尽恼恨,当然不堪大用。

元暮江赶忙站起来,想给继母一个像样的交代。可他连自己的心都归置不好,谈何安抚旁人?三两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只胜在意思还算清楚。

“您当年嫁给父亲,原就是无奈之举,现有了更好的去处,能脱离苦海,我自然只有替您高兴的。可是,可是您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一个人守在原地,叔伯兄弟,如虎狼环伺,无父无母,形单影只,未来几十年,如何熬过?我成日里煎心,害怕您一走了之,无外乎就是为这些,别无他念……”

说着,他又跪下去,重重磕起头来。

遗怜知道,继子这是在乞求她。求她不要这么早离开,求她留下来,陪他长大成人,看他成家立业,其实还是要她守节,要她虚耗青春,然后一无所得地老去,死掉。

遗怜心里产生了一阵迟钝的牵痛,她不想在元暮江身上冒险下注,天知道人老珠黄的时候,继子会怎样待她。大房、二房能想方设法吃三房的绝户,难道元暮江以后就不会变坏,就不会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再堂而皇之吃她的绝户吗?

要知道,她的处境远比他还要难。首先,她是一个受世俗偏见的女人,其次,她还是女人中最容易受人诟病的寡妇。这两样,几乎就把她以后的路堵死了。沿袭了上千年的世道公理,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况遗怜这个人身上的诸多为难,亦只能由她自己缓缓而治,别人压根帮不上忙。

至于元暮江,他再怎样都能在朝廷上混个一官半职,就算他自己不争气,他还有家族可以仰赖,还有老祖母帮他周旋。他再怎么说落魄,大不了就跟他父亲一样碌碌无为,照样锦衣玉食一辈子,大老婆、小老婆,不知讨了多少。无论如何,男人是不用守节,不用终生寂寥的。

遗怜心里总怀有这样一种深刻的隐忧,但她没法跟元暮江直言。她总不能傻乎乎地问,元小五,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这太不像话,太有失身份了。

元暮江还在地上“咚咚”磕着头,他其实真的就是个痴人,实心眼,认死理,并不像霍引渔那样,善用计谋攻陷人心。他唯一会的,就是卖弄自己的可怜,偏偏他的可怜还那样货真价实,那样己饥己溺。

遗怜起身去扶元暮江,思前想后,还是说:“老太太前些日子替你择了一位姑娘,姓姜,等过两日风清气朗,去见一面罢。若你们彼此合心,定下婚约,有媳妇伴着,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元暮江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望向继母,倏忽间流下泪来,却不知为谁而哭。

在这样的场合,他本不应该失态的,他知道。

三月里,游园盛。老太太作主,请了姜家那边的女眷到金明池边游春。姜家去的人不少,除去当家太太孙氏,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兰则的生母刘姨娘也在,元家这头,当然就是李佩英、况遗怜妯娌两个,并几位少爷女娘。

以元振业如今的威望,二房尚且不会把姜家这样的门第放在眼里,李佩英待孙夫人、刘姨娘之流虽也客气,却不耐烦与她们夹缠,借口带小女孩子们去棂星门观水秋千,远远躲开了。

她一走,剩下遗怜跟孙夫人、刘姨娘面面相觑,三个女人心照不宣地,笑开来。

“托三太太的福,闷了一长冬,我这还是第一次出门。”

孙夫人的年纪要大些,又无所出,因而惯常都深居简出,只在府里少爷姑娘们议亲时出来撑场面。

遗怜笑着回她:“嗳哟,您真折煞我。”

刘姨娘瞧着倒是个谦和静默的性子,遗怜跟孙夫人有来有回说了好几句,也不见她插嘴,只是伸长脖子往马球场上看去。

遗怜知她的顾虑,当即宽慰道:“姨娘放心,四姑娘身手矫健,暮江那里,我也交代过了。四姑娘要破一点皮,你只管找我算账就是。”

刘姨娘这才露出一点笑,说:“难为三太太费心。兰则这孩子简直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太太最是知道的,生她的时候就出大红,好容易养这么大,盼她娟好静秀,偏跟个混账小子似的,没一刻安宁。”

她数落自己闺女,孙夫人却偏帮兰则说话:“姑娘家爱玩爱闹些也没什么,日后出了阁,也难有这样欢畅的时刻。再说了,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只怕三太太瞧见也喜欢。”

那时候的婆婆看媳妇,眼光多半还是落在那些举止娴雅的大家闺秀身上。况遗怜看姜兰则,尚且犯不上受这种桎梏。

这姑娘,倒真如老太太所说,是个豪气干云的性子,骑着一匹红鬃马,绣罗宽衫,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尤其艳光四射。

五分模样,五分性情,配元暮江是绰绰有余了。遗怜又去探孙夫人的口风:“我瞧着四姑娘倒是个好的,不像我们家小五,锯了嘴的葫芦一个,成日里不声不响,没一点意思。”

孙夫人并未接这话,只是着意往远处看了看,似乎是在确认况遗怜可不可信。这门亲事,她原就是不看好,兰则那个性子,不是好摆布的。对夫婿又挑剔,元家那位行五的少爷,似乎无甚前途,未见得兰则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