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音音埋在阿娘怀中,不停地娇声唤她,似数月未见一般, 她离北宫时, 阿娘总是仰靠在床边瞧着她,如今音音回来,阿娘立于屏风后,神采奕奕,含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等着音音扑过来。
管维心中一滞, 这话她在大梁说过,王寂又问她可是悔了, 不禁想起当日也曾说过“不要言悔”, 她做不了赖账厚颜之事,对碧罗使了个眼色,侧过身去, 螓首低垂, 只管与音音说话。
碧罗出来迎他, 见陛下散着一头黑发, 不禁露出惊容, 道:“陛下, 这是怎么了?婢子给您束发吧?”
王寂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屋内的管维听得清,“被音音抓乱了,索性散开。”
音音听见阿爹讲她的糗事,抬起头看了阿娘一眼,害羞地将小圆脸又埋了下去,嗫嗫道:“音音不是故意的,音音急。”
管维摸摸她细软的头发,仿佛又长了一些,俯身在音音耳垂旁,低声道:“往后再不能如此,音音要敬重他,不能仗着他疼你就蛮横起来,不然别人说你娇纵都是娘没有教好。”
音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娇声道:“音音乖。”
待重新整理好发髻,又是翩翩好容仪。
王寂进去时,母女靠在一起,在逗弄摇床里的翊儿。翊儿眯着眼睛握着小拳头安安静静地啃,指骨比一般婴孩修长,音音不停地去捏他的脚指头,边捏边惊奇道:“阿弟好软。”
王寂加入进来,显得摇床四周逼仄,管维与他中间虽然隔着音音,还是站起身来,让位于他们。
“翊儿比音音刚出生时,要小一些。”回忆了一番女儿初生模样,比了比,王寂肯定道:“翊儿的头比我拳头还小,音音相差无几。”
管维正在饮蜜水,听他之言,心中有些迷惑,是这般吗?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觉得翊儿指头略长。
“维维。”王寂朝她走了过来。
“音音,你跟碧罗姐姐出去玩耍吧。”上一回当着女儿的面她没有忍住跟他说开,事后想想总有些后悔,音音虽还不晓事,若是留下爹娘争吵的片段,长大后若回忆起来,岂不难受?
音音被碧罗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虽然不太愿意,只是回了北宫,她时时可来,也不执意留下了。
待音音走远后,屋内方才平静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二人相对而立,视线交织。
管维从容冷静,以不容拒绝地口吻说道:“陛下日后莫要再以此唤我,我年岁渐长,又是两个孩儿的母亲,早已不适于被人如此称呼,难免给人我有装嫩之嫌。”
自结识后,知晓她表兄韦明远娶了他长姐王蓉,两家沾着亲,从此他便以维维唤她,已有近十年之久,如今,她不让他唤了。
王寂沉默片刻,柔声道:“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昔日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女郎,聪慧善良,勇敢果决。”
管维平淡道:“陛下缪赞了,聪慧不见得有,许是识人不明更恰当些,李崇也未见得就要屠戮我家,至于勇敢果决,仔细想来,更似鲁莽不知轻重,让陛下见笑了。”
她明里说对李崇的看法,何尝不是在说对王寂识人不明,初识的美好记忆,只剩下不堪回首。
王寂有心吼一句:他会唤一辈子,不会改口。
只是她身体看似好了,气色红润,到底仍在坐月子,王寂将那口气憋了回去,闷声道:“随你。”
翊儿瞧过了,见他还不走,管维不禁催道:“陛下还有何事?”
“你久站累否?先去床上躺着,我扶你。”
管维本欲说不累,又不想被他扶着,转身过去坐在临窗小榻上,温煦的阳光透过朱红色的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周身暖洋洋。
内寝并没有婢女伺候,王寂走去案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润润干涸的喉咙,不急不躁地饮着,平息燥郁之气。
“我给音音挑了一个伴读…”
王寂还未说完一句话就挑起了管维之怒意,“我未曾应允送音音去南宫进学,你凭甚擅自决定,你是陛下就要强压着孩儿离开母亲吗?”
今日是音音,来日他就要抢走翊儿,想到此处,管维的眼睛通红,眼底泛起潮意。
王寂还未理清她为何大发雷霆,见她未着软鞋的脚踩在地板上,初春还有些寒冷,她更沾不得凉,疾步上前欲将她抱起。
想到幼子幼女即将被带离北宫,那日婢女未经她许可送音音去南宫的惊怒又浮现在眼前,仿佛母狮护住幼崽一般,一掌挥出,怒掴在王寂脸上。
这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屋内,两人都呆若木鸡,因是使了全力,俊美坚毅的脸庞突兀地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还是王寂先反应过来,一声不吭地将管维抱起,送去榻上坐好,管维也懵了,一双水眸惊慌失措地望着那道五指印,她,她居然打人了?
王寂在榻边挨着她坐下,将她通红的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委屈道:“维维打得我好疼啊。”
管维的手心也火辣辣地疼,贴到他脸颊上,浑身似滚了钉板般难受,只是她倔强地抿紧嘴唇,不发一语。
“我只是给音音挑了伴读,没说定要她去南宫进学,你若舍不得音音,不喜欢她去,在北宫进学也是一样的。”王寂用指头揩去她眼角滑下的泪珠,叹道:“我怎会与你抢音音,维维,你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疼音音,也是因为你是她阿娘。”
他原来是想着让音音去却非殿读书,兄妹可以多些相处。北宫闭门谢客,他也不敢将大郎二郎带至她面前,她唯一去长秋宫那回,奴婢将当时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报到他面前,她对大郎视若无睹,毫不理会,他便不敢做此妄想。
更要紧的是,管维不能一直这般闭门不出,若是音音在却非殿读书,她想音音了,总会有主动出来那一日,多了来往,说不得哪日便可住下。
“那日你不是说音音要在北宫请女傅教导吗?我答应你,你想要如何,我皆依你,若是你觉得女傅不好,我也可以去请旁的大家来北宫授课,只是…”
管维默默听着,抬眸见他面露犹豫,忍不住问道:“只是如何?”又见她的手掌还贴在他面颊上,挣开了,轻声道:“若不唤碧罗进来给陛下冰敷一番?”
王寂巴不得自己的面颊肿胀老高,好提醒管维对他施暴,假意道:“你尚在月子,不好接触冰,不敷了。”
管维想说,你可以去外间敷,只是刚打了人,理不直气不壮了。
想到王寂日日要接见朝臣,心里升起一股慌乱,管维道:“陛下身旁可带着碧玉膏?”
王寂摇头,道:“我只是出门在外才随身带药,在宫内行走,哪会受伤?”说着,觑了她一眼。
北宫原有他的物什,自那日说开后,管维让谨娘清理一番,把陛下零碎之物都给扔了,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维维,待会儿我回南宫,遇到奴婢倒也无妨,若是遇到朝臣,我该如何圆过去?”
他这样问,管维更加心慌了,人人皆知他是从北宫出去的,北宫除了她,只有音音这个三岁小女娃,还有仍在襁褓中的翊儿,他们三个是主子,那陛下是被何人掌掴,不就朝野皆知?
王寂抛出这个疑问,让她慢慢去想,轻咳两声,继续方才的话题。
“若是请了公主傅,前殿就不能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