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1)

群臣这回没有哗然,殿内鸦雀无声,令人窒息。

前不久刚刚升任御史中丞的顾清出列,他一揖,道:“陛下,臣觉得不妥,自古以来,从无女婿替岳母守孝,遑论陛下是天子。”

眼见上回“弹劾”陛下还能升官的顾清出列,驳回了陛下荒唐的守孝一说,另一名御史也出列帮腔,道:“更何况,管夫人只是陛下妾室,卫氏算不得陛下岳母。”

顾清忽然觉得自己被狗屎粘上,默默地退了回去。

只听御座上那人忽然笑了一声,天子近臣均心生寒意。

森冷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王寂道:“卫夫人是朕亲封的南阳郡君,你口称卫氏,是对朕的诰封心怀怨怼,如此大不敬,拖下去。”

那人原想着走顾清升官之路,不济也能搏个清名,如今连项上人头都搏了出去。

群臣面面相觑,无人知晓陛下还下过这一道诏令。

诰封南阳郡君的诏书跟着龙珏一起送至舞阴,只不过诏书被卫夫人给扔进了井里,王寂觉得大失颜面,默默地当做没有此事,只在尚书台留有存案。

“我微贱之时,郡君不嫌我身处困顿,危在旦夕,将爱女下嫁,全我倾慕之思,而我征伐在外,与新妇无奈别离,幸我夫妇二人俱脱虎口,得以重逢。夫人贤良淑德,慈爱柔善,本应母仪天下,领皇后之印绶,而她坚辞不受,宁愿避居北宫,不惜自身名分,只为求全求美。朕御极以来,时感责任之重,黎庶之艰,不敢稍有懈怠,而今上天降下神罚,舞阴蒙难,实我德薄才疏,忝为人君…”

群臣实在听不下去,呼道:“是臣等无能,非陛下之过。”

“唯望郡君在天有灵,佑她所爱之人,佑她所亲之土,朕追谥夫人之父为宣恩哀侯,加封夫人之兄食邑万户,使大司徒替朕亲临,拜授印绶,尸柩在堂,如在国列侯礼。”

众臣被这篇罪己诏加恩令震得头皮发麻,有心质疑是否过重,但是陛下心思难测,跳出去不仅当不成顾清,还得做个糊涂断头鬼。

众人纷纷去瞧韦明远的脸色,武乡侯被这一加封,一跃成为食邑最多的县侯,将有从龙献计之功,又为陛下亲姐驸马的西华侯韦明远都遮盖了过去。

韦明远出列跪下,呼道:“陛下哀思至孝,与天罔极,臣愿为陛下所驱。”

众臣松了一口气,这下完事了,都可以回家了吧?

只听殿外忽然嘈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禁庭不该出现的混乱局面,一改往日威严肃穆。

到底发生了何事?

群臣希冀的眸光去瞧陛下,还没有完吗?

王寂皱眉,与韦明远视线交接,两人都不明所以。

殿外传来一道声音:“臣虎贲中郎将韩奇,有要事启禀陛下。”

“宣。”不知为何,王寂有些心慌。

韩奇进殿行礼,面沉如水,禀道:“陛下,北宫忽然宫门四闭,臣不知如何处置,特来请陛下旨意。”

听完韩奇的禀报,王寂猛地抓紧了龙座上的扶手,用力之大居然在木头上落下了浅浅的指印。

群臣震惊:私关宫门?此举视同谋反,大逆不道之罪。

作者有话说:

? 79、闭宫

管维立于殿门后, 面色苍白,腮边的泪痕未干,满眸哀色未尽, 漠然地望着王寂主仆相携而去的蹒跚背影,直至他上了马车, 方将视线落于青石砖上面未干的血迹, 瞧了良久,樱唇轻启:“提水来冲刷干净,莫留下痕迹。”

碧罗领命而去, 不多时, 奴婢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殿前,抬着水,拿着抹布一点点地擦洗德阳殿前的青石砖,不留一丝缝隙,那些血污被清水晕染开来, 变淡, 被再度冲刷,直至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岳妈妈过来扶着管维坐下, 摸着她冰凉的手, 担忧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管维回握岳妈妈的手, 两人相携走到榻前坐下。

她本是埋首在岳妈妈的怀里抽噎哭泣, 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将屋内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连岳妈妈也被唬住了, 不停地唤她, 拍着她的背脊。这一声嘶喊似耗尽了她的力气,半昏半醒地再度倒入岳妈妈怀中。

他去送音音之时,管维看完了阿娘留下的书信,这封信写于地动前晚,只待天明发出。

卫夫人写完信睡下后,半夜地动山摇,而她因咳疾折磨,夜间爱用剂量大的安神汤,听不见外面的呼喊,护卫和岳青岚齐齐闯进内室救人,卫夫人却不幸被一根横梁砸中。

听完岳妈妈回忆当时的情景,管维泪眼婆娑地问:“我娘走得痛苦吗?”

岳妈妈摇头,哽咽道:“夫人去得快,并无折磨。”

她将一叠厚厚的书信再度展开,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笔,她舍不得一气儿看完,也怕泪水打湿书信污了母亲的字迹,看完几行,总要擦净眼泪再读。

“昨日,街东头那药铺的老大夫登门,维儿还记得俞大夫否?你幼时抢过他的药箱,被人追至家门前。他说了立誓不肯出诊的缘故,他在家乡有一子,为帮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女子,失手将那人一只眼打瞎,那恶霸家中有些势力,俞大夫之子原被判了斩刑,他舍去家业求情后改判徒刑,要终身服苦役。他追着儿子服役的行迹,一路追至舞阴失了消息,身上再无余财便又开始行医。俞大夫之子出事之时,他正在村中义诊,忽闻噩耗,不免想到他若在家看着儿子,哪有此等飞来横祸,此后行事难免偏激,将灾祸归咎于离家出诊,他一生行善积德,子孙反而没有落到福报,深陷牢狱,就此发誓再不出诊。我儿日后若遇非常之事,万不可迁怒旁人,归罪己身,人有旦夕祸福,非天上仙神,哪能事事可料周全。细想下,我儿素来柔善心宽,胜母良多,此殷殷叮嘱只当一笑。”

哪怕已将此信读了三遍,管维再读到此处,心中难过更甚之前,她含泪道:“阿娘,是女儿不孝。”尤其看到那句“我儿日后若遇非常之事,万不可迁怒旁人,归罪己身,人有旦夕祸福,非天上仙神,哪能事事可料周全。”管维不禁放下信,掩面痛哭。

岳妈妈给她擦着眼泪,心疼道:“女郎这般哀毁,夫人见了多难过啊,不哭了啊。”

“他今日之所以登门,只因亲儿被大赦回乡,未见着老父,又一路打听了过来。翊儿是个有福气的小郎君,一出生就给俞大夫家带去父子团聚。这几月,门前常有人送黍米鲜果野物,我先时不知为何,如今方才明白,应是陛下因翊儿出生大赦天下的缘故,乡邻受益,他们找不着天子和皇子谢恩,便谢到了我府上。天家之事,与管氏何干?”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母亲当时脸上骄傲的表情,她的阿娘就是这般嘴硬心软。

“青岚常说我越老越顽固,如今想来,确有些左性,阿娘瞧不上他,只因我儿应配世上最好的男子,一心一意待你,可世上之事,哪有十全十美,他能为翊儿大赦天下,阿娘便放心了。昔年,阿娘常责骂你,近年越觉得揪心,我儿的苦楚又能向谁诉?偶尔也会试想,若你从母命不嫁他,嫁给旁人,如今也未必事事顺心,说不得,阿母千挑万选还不如你闭眼一嫁,只是我儿日后千万莫老老实实地任人欺负,那些说妇人应温顺服从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对你有心,你只管治他。女婿再遭人烦,可音音与翊儿是阿娘的乖孙,待我咳疾好了,秋高气爽之际,乡下妇人也进京一观,看看我的乖孙长成如何模样,定然双双肖我儿,不要类他。盼与我儿团聚。”

管维哭着将牌位供奉在案上,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红肿一片,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谨娘扶着她站起身来。

“岳妈妈,此番你疾奔入京,定是经历不少苦楚,又陪我熬了一宿,先去歇着吧。”

女郎方才目送陛下离去的神情还在眼前,岳青岚哪能放心去歇息,道:“奴婢陪着女郎,夫人临终前,让奴婢往后跟着女郎,也替她看眼小公主和小皇子。”

管维摇头道:“我还有事要做,你不要熬坏了身子,我阿娘没了,只有你了。”

岳青岚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道:“好,奴婢听女郎吩咐。”

管维带着谨娘去了朱雀门,她立于高高的复道上,遥望南宫,她一身素白,夏风吹得她衣袖翻飞,恍若神仙中人,不多时,谨娘领着钱明上来。

“拜见夫人。”

“免礼。”清晨,一道金色的霞光在她身后升起,笼罩周身,管维面上无悲无喜,仿若不通七情六欲的神女。“听说你前些时日升做羽林中郎将,恭喜钱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