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颔首:“是。”

“那你为何要瞒我,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于情,我只愿你长乐无忧,可于理……既做了夫妻,我实不愿欺瞒你。”

他晦涩不明地望着清姝,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姝儿,若我有心瞒你,从一开始便不会与你说起石堡城。”

可清姝还是不懂。她不懂裴行之既已料到,为何不早些阻止这一切,还为何偏要让她从母后口里得知这些。

裴行之却不再看她,只拉她到那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坐了,才叹了一声。

“有些事,虽明知是死局,却也不得不走。姝儿,圣命难违……”

言尽于此,他也不好再深说,转而解答起她旁的疑虑。

“至于为何不早告诉你,一来,既知死局,何必教你早早忧虑,二来,是不愿姝儿只听我一面之词。”

皇后精于谋算,洞若观火,又与皇帝夫妻多年,最是了解皇帝的脾性。如今,皇帝鸟尽弓藏的心思连他都能看出,皇后也定然清楚。

更何况,他父亲究竟是忠君体国,还是私心藏奸,若是教他这个当儿子的来说,难免有失公允。

所以,那些他不好开口的话,不如由皇后替他去告诉清姝。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来龙去脉想必娘娘都同你说了,姝儿还想知道甚么?”

清姝怔了怔,忽而想起那封密信,据说,父皇是看了信才勃然大怒,便急忙去问:“那密信的内容……”因想到既是密信,且连母后都无从得知,他又如何知晓?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裴行之见了,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便接过了话茬。

“那密信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信了,且急诏父亲回来。”

是了,母后也这样说……她缓缓垂下了头,耳边又传来裴行之低低的声音。

“不过,这密信的内容我却清楚。姝儿想知道,不妨告诉你。”

原来,当初皇帝执意攻取石堡城,裴伯英执意不从,君臣二人争执不下。恰逢兵马使董延光贪功心切,自请攻取石堡城。皇帝欣然允诺,于是命董延光为主帅,裴伯英从旁协助。可石堡城是天险,攻城谈何容易。董延光损了无数精锐,难以交差,为了脱罪,竟诬告裴伯英阻挠军功。他原本是狗急跳墙,却不料这话正中皇帝下怀。

其实皇帝早想料理裴家,无非是忌惮裴伯英功高震主。

如今天下半数之上的兵力,皆握在裴伯英一人手上,更要命的是,凡是骁勇些的兵将,大多都是裴伯英一手提拔历练出来的。不管是兵力还是军心,裴伯英都比他这个皇帝更像皇帝。

虽说裴伯英并无不臣之心,甚至数月前还主动请辞朔方、河东两地节度使之职,可皇帝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裴伯英已然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只要他还在,皇帝的龙椅便坐不安稳。

冬日里日头短,申时末便要掌灯了。二人在书房里聊了许久,及至掌灯时分才出来。其实清姝听得出来,裴行之故意说得委婉,生怕她夹在中间为难,因此只是陈情,并无见解。 ?? ??

其实这些时日里,她可没少往皇后宫中跑,一则是裴行之刻意引导她去皇后处探听消息,二则,她母后似乎也有意教导她些识人与谋算之术。她并非愚鲁之人,只因从前年岁尚小,一心贪玩不肯学,如今裴家出事她自然焦心,恨不能日日来听母后教导。如此一来,虽只是短短一月,却也学了不少东西。

随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密诏被送出长安,朝野上下却像是炸了锅,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说裴伯英消极应战的、有说他藐视君威的,可更多的人却觉得,裴老将军才平定了北境,战功赫赫,即便有失,又并非主帅,不过是召回来申斥两句便罢,只为解皇帝一时之气。

可郑知运却瞧出了名堂,既是密诏,皇帝却不甚在意,任凭消息不胫而走,任凭百官议论纷纷,却不加干涉,所为何来?必是皇帝不满之心已久,怕是有意料理了裴家。想到此处,便暗中与淑妃商议。

说起来,这郑氏兄妹也是极会揣摩圣意的,说话做事更是滴水不漏,不停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愣是将皇帝的五分火气烧成了十分。

一时间,弹劾裴伯英的奏章越来越多,甚至连罪名也从居功自傲、专权恣肆,渐渐演变成了结党。郑知运固然清楚皇帝的心思,可依旧十分谨慎,毕竟,他兄妹二人所图之事,可不仅是一个裴伯英这么简单。

在裴伯英抵达长安的头一日,郑知运终于出手了。

那份与裴伯英过从甚密的官员名录,终是递到了皇帝的龙书案上。那上边每一个人,都是郑知运精挑细选过的,有裴伯英一手提拔的将官、有与裴家交好的文官,自然也有裴氏宗族姻亲。名录上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是郑知运拿来充数的,毕竟上边多半都是朝廷股肱,皇帝再在气头上,也知道轻重。可这位陛下生性多疑,若直接将真实的名录递上去,皇帝看了难免生疑,倒不如浑水摸鱼,教皇帝从这名录里自行选择。

果然,皇帝看来看去,最后只选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人。也恰如郑知运所料,名录里最紧要的那个人,果然被皇帝选了出来。

那人便是林璋。

林璋是裴伯英的内弟,入仕以来便在翰林院供职,虽说今年初入了太子府,却并不得太子青眼,便只给个了闲职,平日也不大传召。要说此人最大的特点,除了与裴伯英的姻亲关系,便是木讷守旧,不善言谈不喜应酬,闲了便在书斋中翻阅古籍。故而此人不管在皇帝或群臣心中都无甚印象,只道他是裴伯英的内弟。

郑知运选了此人开刀,当真是极聪明的。看皇帝的意思,裴家倒台是迟早的事,不过,若能就此牵连到太子,那才是他的目的。即便不能,他也要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要皇帝起了猜疑,东宫易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果如郑知运预料的那般顺利。

裴伯英回城当日,便被夺职下狱,交三司会审。第二日,林璋等人也被牵连入狱,一时之间,裴家倒真有几分大厦将倾的意味。

裴行之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意外。后来皇帝也试探过他几次,可他一没替父亲申辩,二没求皇帝开恩,反而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皇帝秉公办理。

许是感念他的忠心,许是怕寒了众将官的心,皇帝到底没有对他下手。

裴行之终是躲过了第一劫,未被革职下狱,倒是仍担旧职,每日巡护宫防。

0034 东宫 (300收加更)

五日前,戌正时分,东宫承恩殿前。

“姑娘请回罢,殿下政务繁忙,实在没空见您。”

小黄门冷冷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要走,那女子见了忙揪住他的衣袍,跪倒在地央求道:

“烦您再通禀一声,实在事关重大,必得面禀太子殿下,只耽误殿下一盏茶的功夫……”

二人拉扯之际,又从殿内走出一人,看打扮,应是东宫的掌事宫女,只见那人伸手将她扶起,又热络地拉过她的手来,对她笑道:“随我来吧。”

殿内的炭火烧的足,如春日一般和暖,可光线很暗,只在角落里点着两盏宫灯。她没看清太子在哪儿,却也不敢多瞧,只向前走了几步便跪了下来。

“臣女林锦,叩见太子殿下。今日午后,我父林璋”

“你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一句冰冷的男声直接打断了她,听语气已是十分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