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乖儿说得对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 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 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 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 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 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 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