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你最爱吃这个。我今天特地跑了十里一趟,带回来之后一直焐在锅里,此时还热着呢。他殷勤地夹了一块炮炙牛丸,往靳珠碗里送去。
靳珠淡淡一笑,动了动嘴唇:以前是爱吃得很,现在见了,居然没有什么感觉了――人啊,就是这种喜新厌旧的德性。你说是不是?
他递了一半的菜停住了,肉丸上的酱汁聚成一滴,晃悠悠挂着,映出他苍白的脸。
他笑得干净明朗:很是。
说毕,慢慢收回手腕,自己张口咬住,低着头,慢慢吃。
靳珠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既不祝酒,也不碰杯,自己喝到现底,继而再斟,再饮。桌上饭菜倒是纹丝不动。
小猪接手金铺也有五年多了。瞧瞧,我这个做弟弟的此时才有了点出息,实在是相形见绌。他也拿了酒,却只是握在手中,望着酒面上一枚昏黄的圆月被涟漪撕成碎片,丝条似的细细荡漾,光晕亦沉亦浮。
靳珠腕子一转,第七杯喝空的酒甩了最后一滴,在泥土中尘埃落定。
你接手典铺,我们哥几个终于全都有各自的家业了。靳珠一番话说得平静。
他听了这话,吃吃笑了两声,对靳珠摇了摇手指,眼睛却不看对方,只看酒:小猪,你这话说得不对……这“业”虽有了,“家”却还没成罢――三娘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你怎么又推了?我听娘她们说,那家姑娘脾性是刁了点,人倒是很勤快,手脚也麻利,脸蛋长得也算标致。我看,没什么不好的。
呵。靳珠的唇角微微一翘,没有半分情绪的笑溢出来。蔡申玉,我爱娶不娶,与你有何干系?
他用食箸慢慢拨弄碟子里已经冷掉大半的菜。苦心积虑准备了这一大桌,最后还是凉了,而那个人几乎连一口都没吃。即使这样,他也不会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他一边笑,一边说:自然能扯上干系。四嫂过门也有一年多了,上回来京探望四娘的时候,不是说可望入秋时给她添一个大胖孙子?论伯仲,四哥排你之后,却先娶了妻、生了子,只怕到时抱着小侄儿过来,三娘心里头会急上加急,不但要催你,怕是连我也一起催上。
靳珠仍是笑:怎么,你也不想娶亲?
他忽然大笑出声,仰头望了一眼皓月当空,天圆地方,竟都不如他心窝里那个小小一块地方空荡寂寥。他扪掌笑道:娶了媳妇,见着其他长得好的,都不许多看一眼――这世上春光甚好,我何苦遭那个罪?不如再风流几年。
靳珠看着他。一对漆黑的眼睛在晦涩的月光下变得不再真切,模糊起来。
随你的便。他听见那个人如是说。
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痴痴癫癫,只道了声“喝”,便整个酒坛子提了起来,汩汩朝杯中灌去,洒了不少上桌。他根本不予理睬,极为爽快地连饮了五、六杯,待要再斟,却见到眼前的杯盏一晃成了一双,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伪。他皱着眉,伸手去摸了一把,看看那多出来的杯子从何而来,手指却不听使唤,一个打颤就把酒杯掀翻,居然滚过石桌,栽到泥地里去了。
这时,手腕被人抓住,从酒坛子上拖了下来。他轻挑地望了过去,空闲的手则往下一按,正扣在那个人的手背上,发现那已经握成了一个硬邦邦的拳头。似有怒意,又似有焦虑。他茫茫然了一会儿,居然满足地笑了。
哥。他微微张嘴,荼花酌的清香吹到了靳珠鬓旁,低声唤道。
我想你了。想得受不了――
话在脑中,嘴边却只有呼哧呼哧的热气冒出来,带着呛人的酒味,让靳珠眉头一皱。他傻笑起来,仍是握着那只手。手的感觉都已经有点陌生了。他悲哀地想到这里,不禁把眼一闭,一股醉意临头浇下,浇不灭愁绪,却叫他昏沉沉地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小鱼。那个人喊了一遍他的小名。
他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靳珠不再叫他,而是把手放到他的发鬓上,轻轻一撩,几绺乌发被静悄悄地捋回脑后。那个动作一丝不苟,全心全意。慢慢地梳,细细地理,直到双鬓散乱不再。
最后,手指在他发髻上的一支鲤鱼簪子停了下来。
如果,不喜欢的话,何苦一直不肯换下这根簪子。靳珠问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你以为,这簪子,我一辈子能送出去几支?
说完之后,靳珠自嘲地笑了一声,提起酒瓮,将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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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珠把他搀扶起来的时候,月渐西沉,时过二更。
他们跌跌撞撞走过长廊,手使不上地方,便用脚踢开卧房大门。他勾着靳珠肩膀,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流沙里头,无谓的挣扎只会叫人陷得更深。
屋内没有烛火。
时节已经过了早春,湿冷不再,这种暮春的夜晚像泉水里一枚玉石,连凉意也很单薄,对于酩酊大醉的人而言,浇不灭火,只能暂时解去喉中干渴。他浑身燥热,背上已有汗渍,迷迷糊糊便动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身侧之人陡然止住他的动作,半晌才说:别脱。会着凉。
他转过脸,呆呆地看了靳珠片刻,目光迷惘。眼前的这张脸十多年来从没走出过他的梦,只不过一日日,一年年,由亲密变得生疏,他甚至害怕有一天自己会记不清靳珠的长相。可此时看在眼里,却是略略放下了心。模样还是梦里头的那个,这么端正,这么蛊惑。
好看得不得了。
他这么想着,忽然就挨了上去,孩子气地在靳珠脸上亲了一口。非常幼稚的亲法,甚至还发出湿湿的,“吱”的一声。
靳珠冷不防把脸一侧,将他还来不及撤走的嘴唇一下衔住!接着,四片唇受了惊似地短暂分开,下一刻又狠狠咬在一起。他往后跌出两三步,整个人被猛地推倒,失足跌入衾被之中。
那时候他已经惊醒似地睁了眼,不知所措地看向身上居高临下的男人。
那个人像逮住猎物一样扑了下来。他的双手很快失去自由,连挂了一半在床外的腿也被牢牢压住,木屐惊慌地从他脚背上滑脱,一前一后摔到床底,发出劈哩啪啦的滚动声。
声音停止的时候,脸庞被那个人用双手扣住,被迫昂起头。
舌头伸了进来。刚喝过酒,两人的嘴唇都有点干燥,有些桂皮的苦味。彼此的脸几乎是硬生生压在一起,可以让人喘气的地方狭窄无比,想要挣一口气都很艰难。窒息的感觉叫他发狂,手指在一片混乱中大力抓在靳珠背上!
那个人吃疼地抽了一口气,动作终于有点儿松懈。他接上气来,头虚脱似地往后一仰,撞上方枕,动也动不了,只觉酒劲上头,隐隐作痛。
大约是察觉了他的难受,靳珠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把他皱成一团的眉毛慢慢抚平,然后,两片微凉的嘴唇轻轻亲下去,渐渐亲过鼻梁,鼻头,直至牙齿咬住了他的上唇,片刻后松开,两个人的嘴唇煎熬似地来回摩挲。最后,靳珠一口咬住他的下唇,动作怨毒。他不由自主呜咽了一声。
――我以为,你心里有我。但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
靳珠突然开口。
他脸色惨白。紧闭的双眼微微打颤,却是始终没有勇气打开。不能睁眼。一旦睁了眼,酒后失态的藉口就全毁了。
靳珠微微一笑,脸埋在他肩头,低哑地说:你年轻,我也还年轻,可是我娘还能陪我们折腾几年?我推得掉这一家,推得掉下一家么――蔡申玉,我若真有娶亲之日,你要么滚得远远的,要么满脸笑容来给我道喜。如果让我看出半点难过的神情,我会叫你死得很惨。
话到此,人已经支起身来。
下床,着鞋,掩门。屋里屋外,俨然已是毫不相关的两般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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