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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之侧暮色熹微,天光将尽,已过酉时。
一道竹帘隔开内外两室,只打起了半幅。靳珠撕蜜饯的那会儿功夫,他躺得百无聊赖,不经意间望向帘后,但见一点如豆灯光在四角桌上忽明忽暗。
几位姨娘聚在桌前。
桌后有墙。烛火愈弱,墙上人影愈薄,一长一短,兔起鹘落,仿佛有风在不住地扑棱火苗。然而屋内明明一丝风儿也没有。
姨娘们三言两语低声说着什么,却是一齐抬头,直勾勾望住案台那侧一位白眉老者。他看见三姨娘往前迈出一步,问了老人一句话。老人紧闭双目,只是摇头。
他不知道这缓缓的一摇头究竟有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一摇头把三姨娘摇得一晃,仿佛田里被霜打弯的麦梗,踉踉跄跄栽了下去,亏得有大娘及时搀住。二姨娘久久捂住眼角不放,另一边手在三姨娘肩头攥了一把。四姨娘只顾站着,袖角被她绞得不成模样,灯盏的光一直在她绞出的死结上打颤。
他看了半晌,仍是茫茫然不得其解。
还欲再看,人却散了。稀稀疏疏的影子在那圈灯火周围逐一离去,渐渐没入漆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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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他困惑地唤了一声身侧的人,怯怯地问。给我瞧的那个老大夫说了什么?
尽是些医书上的词儿,我怎么听得懂。靳珠白了他一眼。只听娘她们一直说什么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后来便让我过来给你擦汗,也就没再听了。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仍是迷惑,然而浑身上下一片困乏,抵不住一阵 头晕目眩,再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时,嘴边忽地滑入一滴蜜汁,他眼睛虽是闭着,舌头却不听使唤,满心欢喜地探了半个头出去,在唇上绕了一个圈。细腻香滑,甘甜入骨。
尝到甜头,他便眼巴巴地看住靳珠。
靳珠一面笑,一面将撕成条状的果肉蘸了蜜酱,慢慢喂他吃。
不知不觉一碗蜜饯见底,诸位姨娘仍不见回来。靳珠看了一眼窗户,暮色愈深愈沉,地砖上浮起一层冻气,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寒噤一下,于是匆匆跳下矮凳,吃你地把桌底的炭盆拖向床铺。
三哥。被中之人忽然开口叫唤。
怎么了。靳珠听他声音似在发抖,连忙丢开炭盆,手掌在夹衣底下敷衍地抹了抹,这才伸过去给他探温。
他半个脑袋钻出被子,一张脸苍白如纸,愈发衬得那对黑漆漆的眼睛神采具无。
三哥。他短促地吸了几口气,低声说:我冷。
靳珠愣了愣。他虽懂事,可毕竟年纪尚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唯有咬牙扑上那床棉被,隔着一层被子把下面的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希望这样会暖和些。两人叠在一处捂了半晌,里面的人憋得难受,通体冰冷却不见一丝好转,不禁又喊了一声冷。
靳珠伸手摸他,竟如摸着冰块一般,不由方寸大乱,急忙跌跌撞撞跑向桃木大柜。
柜中贮着过冬时用的大件被褥,都是加厚一倍的棉胎,比入春后的薄被暖和许多,却也沉重许多。
靳珠踮起脚尖,勉勉强强够着一团被子,一点点使劲往外拖,憋得满脸通红不说,两套腿也全麻了。本以为白费了一番力气,不料那东西突然塌落,靳珠不备,被它撞得一个趔趄坐了下去,屁股狠狠着地!
他见靳珠这等狼狈,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
靳珠瞪了他一下,挣扎起身,奈何怀里抱着一件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十分挡眼,自己看不清东南西北,只好一味乱闯,其间摔倒又何止一两次。
靳珠摔一次,他便笑一次,最后总算被一团沉甸甸的棉被压得连声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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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折腾下来,靳珠已是大汗淋漓,脸蛋通红,却不忘把被子铺开,替他一一盖好,这才问:可还冷不冷了?
他先是一呆,然后咧开嘴,傻子似地笑着。
三哥对我最好了。他一边呢喃,一边去抓靳珠的手,心头涌上两字,竟是脱口而出: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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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记下了那种暖暖的感觉,上瘾便是极容易的事情。
每每见到那个人的手在自己眼前晃荡,他便心痒痒地想拉上一把,揣在掌心里好好暖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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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他眼神殷切,手偷偷摸摸伸了过去,勾住对方一根小指。你让我拉一会儿手好不好。
换回来的是“啪”一声清脆响亮。他捂着红了一块的手背,嘴巴撅得老高。
都多大了,害不害臊。他听见这句质问,心中忿忿,虽然他已经有门上的铜环那般高了,靳珠更是比他高出半个头来,可印象中那种暖融融的触觉太过诱人,怪不得他。他哀怨地看了靳珠一眼。
靳珠仍旧板着脸。隔壁六椿头跟你一样十岁大,人家怎么不天天想着拖他哥哥的手?你自己说,羞不羞。
六椿头的哥哥可没你这么凶。他瞪眼的动作理直气壮,嘴上却只敢嘀嘀咕咕。
那你找他哥去。靳珠丢下一句狠话,拧头便往院门走。
他立刻悔得肠子都青了,一面叫唤,一面急匆匆奔了过去,不料靳珠脚步飞快,他扑空了两三下都碰不着靳珠一角袖子,更别提牵上手了。眼睁睁看着靳珠抬脚迈过门槛,他生怕那人转身便要把门堵上,更是跑快了四五步,熟知脚下突然一绊,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滚出一丈地去,摔得头晕目眩!
拆了那道门槛!他心里第一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居然还想不到疼,浑然不觉背上已是火辣辣烧开一片,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出,横七竖八滚了一脸。
当他终于想起自己正痛得厉害,人一愣,片刻后抽抽嗒嗒哭出了声音,眼泪掉得更加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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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珠闻声回头,见他栽在地上,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回去瞧他。他正抹着酸酸的鼻子,忽地见到靳珠近在眼前,那股赌气的劲儿噌地一下就上来了,立刻冷哼一声,把脸扭开,只顾盯着院中一堵石墙,靳珠怎么叫他都不予理睬,完全没有从地上起来的意思。
靳珠无奈,只好蹲下来哄他。
他见靳珠放低了姿态,好声好气,柔声细语,压不住一股得意之色涌上眉梢眼角,益发使出各种泼皮手段。靳珠刚想伸手扶他,他便一个滚儿翻过去,伸手蹬腿,仰躺在地,直勾勾瞪着万里晴空一片湛蓝。
小鱼,你别强了,开起来让我瞧瞧哪里摔着没有。靳珠看他灰头土脸,神情悲壮,又好气又好笑。
不起来!他一口咬定,死不松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