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1)

靳大夫人已然走远,桌前对坐的两人却丝毫不见动筷之意。靳珠环臂胸前,默不做声,盯了眼前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极为费劲地端详那盘鱼肉良久,用食箸戳了一戳,又讪讪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相对而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皆不答言,也不动筷,却都有些郁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有物一响,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手腕一抬,碰上碟子。蔡申玉也一激灵,慢慢伸了手过去端起那盘鱼。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压了嗓子叫道: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十分惬意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碟子放在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刚凑下去嗅了两三回,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拧开脑袋,一甩尾巴,仍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竟还颇有几分得意,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似的,神情平淡地用手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地一下塞进蔡申玉嘴里,“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结实地被喂了一口下去,喉中之味难以言喻,令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大为不甘,也动手扯下一块鱼肉,眼看就要逮住靳珠,叫他也尝尝自己手艺。

岂料靳珠陡然大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在那里。那人却借此破绽,瞬间将他大力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堵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记挂着靳珠伤势,不敢妄动,只好凭他欺负。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折腾得没了气力,方才渐渐住了手。蔡申玉索姓仰躺在地,不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扣着靳珠用来喂他的手,闭目含笑,暂且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痒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哥?”也许太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侧过脸,低哑地唤了一声。

靳珠的呼吸很慢,很轻。以至于那句话响起的时候,毫无徵兆:“今晚,睡我那儿吧。”

一句话,便把声音从他的世界抽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在一切都陷入安静的时候,唯一看见的是靳珠漆黑的发丝。炉灶中的火舌溢出浓浓的光,像一张松软的棉被,盖在彼此贴合的身上。很暖。光晕那些纤细的发丝上跳跃着,愈跳愈快,他才发现是那个人在颤抖,一时惊慌失措,蓦地抱紧了对方。

几点湿热的东西滴到他的颈子上。

那个人的手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坚定:“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

窗角挂起一盏灯笼的光晕。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抖落。风中带来了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炭火不知是几更天熄的。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拭去靳珠鬓角的一颗汗珠时,仍有些微的火光,因为汗渍上有一层轻薄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姓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簌簌雪声不再。屋子的昏暗加重了那种安静,很容易唤起人的惰姓,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陌生了的卧房,他揪了一下心,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被褥,默不做声蹭了过去,将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已不在地上,拣了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有一只圆润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然打开厢房的门。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唯独这一次的心慌最是厉害,胸口像藏了一面皮鼓,每一声都敲到了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是还褪不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带着那新来的小丫鬟雀娘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蔡申玉听他是带了那痂面女子去的,略略放了心。他昨日曾见那丫鬟为念善缝补旧衣,一枚绣花针穿梭自如,忽地一抛,竟将四五丈外一只沿墙而行的飞虫刺在针下。他愕然而视,女子只是从容一笑,埋头另取一针继续缝补。想来也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安排。

这天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各家店铺皆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

又有一年将要过去。

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侧院,立在古老的樟树底下,伸手触摸那些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的黑色枝干。天空的灰色没有那一年那样阴沉。八岁时,那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已经极其遥远,不复清晰。可它分明在两天前清晰地回来过。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

蔡申玉蓦地一惊,再仔细瞧了几眼,居然看见树梢上生着一片细小的绿叶。他的心口忽然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像孩提时的那样蹬上开绽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了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树枝。

原来是一支常青藤从空洞的树心中长了上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有发现,这会儿攀上枝头,才叫他瞧见了。

--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那株烧死的老树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不知几时赶到了树下,声色俱厉,瞪着他的眼神满是愠怒,喝令他下来。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了那根缠了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也不等靳珠开口训斥,冷不防递了那根枝条到靳珠眼前,抢先问道:“小猪,你打了那么多的金饰,可会不会雕木头簪子?”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颦眉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一笑。

“有一株常青藤缠上了这一根枝干,我差点儿以为这死去多年的树重新抽了芽。才要过年,就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簪子雕成了便给我戴上,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个好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了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他说话很轻,嘴边呵出的雾气也是又轻又薄。

“眼睛闭上。”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颊忽然有点儿发胀。但眼前之人似乎毫无玩笑之色,他只好乖乖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