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蔡申玉利索地把带出来的那包金饰牢牢系于马鞍一侧,让靳珠先行跨上马,自己紧跟着也跳了上去。前日一夜风雪,此时的天际浓云微散,居然露出一角虚弱的月牙来,惨白得仿佛一拗便可崩断,残雪之上洒下的一层银色也是憔悴不堪。冬季林中万木枯槁,并无繁枝密叶足以遮蔽行踪,那马冲入树林,他担心身后追逐而来的人逼得太紧,也来不及辨明方向,只催马急奔。

那马居然出奇地快,驰骋之时好似镐矢一箭,乱石杂草也不过轻而易举可以射穿的靶环,马身敏捷闪跃,竟是如入广袤平原一般流畅自如。不出片刻,身后的火光已经掐灭在树枝残影之间,再听不见嘈杂,唯剩寒风翻飞,呼啸过耳。

“小鱼!”靳珠忽然朝后一靠,几乎撞了他一下。声音里隐约有七分急切,“停不下来!”

“什么?”他一怔。

“这马停不下来!”靳珠试图去拉马缰,偏偏那马儿的好脾气到了这会儿仿佛完全不见踪影,任凭他怎样叫唤,马蹄也分毫不停,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

蔡申玉十分诧异,也一同去扯那根缰绳,正要大力止住马的动作,却突然感到马背腾空一颠,两人被猛地震了一下,一晃眼,原来是那马跃过一根斜倒的木桩,出了林子。那月牙的脸色愈发差了几分,白入了骨子里,渐渐天光重了起来,他们才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正不知所措,那马居然自己停了下来,轻快地迈着蹄子朝空地那头行进。

蔡申玉试着扯了扯马缰,那马这一次毫无抵抗地停住了,他大喜,连忙翻身郁下,却在这时候遥遥听见一种声音。

河水。

他定睛一看,月笼寒水,阜苏江的支脉徐徐淌过,两岸芦苇伏肩,暗色的芦花所剩无几,瘦恹恹的,挂了一两点零星病态。岸边铺有横木,搭砌起几座简陋踏板,依稀有三两只渔船临水而泊。可不正是棠川渡口?

他这一怔忡,下马时没留神,差点儿绊住脚摔了一跤,幸亏靳珠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正郁说话,身后却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公子,你的折扇掉了--”

“啊“蔡申玉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一手摸了个空。他骤然回过神--那柄折扇虽是他的随身之物,可今夜他换了那身靛蓝行头来寻靳珠,那折扇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早已解下寄放铺中。然而折扇是个罕有的东西,一般的富贵人家还未必有机缘得见,他是碰巧做的典当生意,才偶尔购回。那人竟出口点破,难道

回过头前七分惊,三分疑。回过头时七分疑,三分惊。

月牙下站着个年轻男人,容貌看不真切,似乎不过平平庸庸,眉眼间的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笑意,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并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张扬,只见他抬起的手中果真握着一柄折扇。而扇柄末端挂着一个铜铸圆环,几根簪子在环上叮当有声。

靳珠看到那只圆环,喉间一紧,不禁失声:“那是我娘她们的!这东西?”

“这东西,“男人淡然走近,莞尔一笑,“已不在他手中。”

汪刻曾用那串簪子来暗示靳家诸位姨娘的姓命,而这男子说“不在他手中“,想必那个“他“即是汪刻了。而现在手里掌握着这几只簪子的是

靳珠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男人的双眼。男人此刻绽开的笑容却有一点俏皮的味道,居然露出一行漂亮的牙齿,在月色下显得十分狡黠。他将折扇和铜环一同递了过去,展开手掌,口气里带了点孩子气的戏谑:“拿过去,不就是在你手上了?”

靳珠愕然,不知该信该疑,于是望了蔡申玉一眼。蔡申玉大概也认出了簪子的来路,并没有急于出手去取。那男子并不催促,维持姿势不变。蔡申玉再慎重地瞧了一遍他的神情,终于慢慢伸手把折扇和铜环接了过来。

男子将东西交过去之后,脸颊微微一偏,眼睛似乎看了一眼系在马鞍上的那个包裹。他又笑了笑,忽地抬头望着那枚月牙,凛凛河风劈面扫来:“西南风。正好顺水行舟。”

说罢,手朝着棠川渡口一指。

两人随着他所指之处望去,一个个人形的黑影?O?O?@?@跳下踏板,移入船舱,像一团烟雾似地眨眼便收入了舱门,然而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所载何人。蔡申玉正郁回头问个明白,谁知这一转眼,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心中茫然,即便铜环在握,惶惶不安的感觉仍是分毫未减。

迷惘当中,他的手摸上扇骨,却是一愣,再抚了几下,扇骨崭新,木质平滑,完全没有猫爪的痕迹。此刻细细端详,才发现所用的木质、做工和样式皆有出入,并不是自己那一把?i疏折扇,看上去更像中土的仿得极为菁妙的赝品。

打开折扇,只见扇中裱了一幅画,竟是当日他描摹那支扁簪所作的样图。

画中添了笔墨,在扁簪四周围合了几道线条,像是某间屋舍的地形图,而簪子正落在地图中央的位置。蔡申玉猜测男子送他折扇别有用意,再展开些,发现图画两侧各题了一行字。

一侧为:“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另一侧则为:“云何无贪,施藏生息,取之无尽,谓之长生。”

他蓦然一惊。

画中线条逐层清晰,渐成完型。阜苏江的流水淙淙而去,若顺流直下,便可到衍嘉山。他终于想起一件事。禅觉寺中专门用来贮藏金银供品的地方,叫做“长生殿“。

* * *

他觉得自己的后脚刚迈入船舱,那锚头便收了。船渐渐行开。

舱板挡去了大半河风,偶尔有几绺从木头的夹缝中抽丝似地闯进来,也一下被沉闷的气氛无声无息掩杀干净。时已子夜,外头正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船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舌瘦削,没有半点柔润的色泽,干巴巴的,似乎跳一下都会有磨擦的响声。蔡申玉迈入里舱时,已经围着船舱坐了一圈人悉数抬头,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到他俩身上。

他顿了顿。船内尽是身材粗壮的汉子,衣衫用的是糙布,看上去像是乡野农家的壮丁,眼神却是阴恻恻的极为骇人,望见有人进来,没有半点声音响起,只是直勾勾盯住两人的面容。灯火摇晃的时候,那些汉子的脸庞便黑白闪烁不定,像被什么东西切碎了一样。

船外船内皆是暗潮汹涌。他不露声色,悄悄牵起靳珠的手,两人拣了个空出来的角落双双坐了,凭那目光如刺,他们只管沉默,彼此倚靠。

靳珠的另一侧便坐着一名大汉,自始至终都把目光定在他俩身上,不见任何收回之意。蔡申玉察正暗暗窥视那人的面貌,靳珠却是在这时绕了一边手到他肩头,让他的发鬓抵住自己的头,身子几乎是堆在一块儿,尽量维系难能可贵的几分暖意。他又探了手去摸了摸蔡申玉的脸颊,念着他方才险些发作,眉头紧蹙,低声问他此刻还有无头晕目眩的症状。蔡申玉也以低语作答。两人这般光景被一船人看在眼里,几个汉子的目光中玩味的意味愈发浓了,人群中发出一两声明显的笑声,全然是看戏的姿态。

蔡申玉本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见他们没有异状,渐渐放了心。可船行得一半,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思路开始复苏,越来越觉得这船人不太对劲。走这条水路的人,十有八九是往衍嘉山去的。除了寺院,两岸皆是荒芜之地,人烟稀少,没有下船的道理。可无论是要到寺中进香还是质钱,一般人都会等到破晓才会动身,又有谁会在三更半夜的时候乘舟直下呢?

揣测至此,他不禁用余光偷看靳珠身旁那个汉子一眼。那人手里头正在摆弄一个粗长的布包,偶尔摇晃两下,灯火照去,裹得不甚严实的布料中登时露出一闪银光。

刀。

他的呼吸一瞬间屏住,眼睛急速地扫过船舱内余下之人,只见不少人腰间或臂弯中都挎着模样相似的布包。蔡申玉一颗心突然乱跳得厉害,匆匆低头,佯装镇定,将腋下那只装满了金饰的布包死死搂了一下。可惜他的伪装瞒不过一个人。

靳珠察觉到他的颤抖,抬起头,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小鱼?怎么了,是冷吗?”

“不,不是我没事“蔡申玉正郁再说,靳珠身侧那汉子突然大笑出声,打断了蔡申玉的话。

“他不是冷,是害怕。”

此话不善。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速度,几乎和汉子手中的刀凌空闪过的速度一样快。只是微微慢了一拍,便被一角锋利的刀尖逼得浑身动弹不得。一柄片刀越过靳珠,两寸阔的刀刃抵着蔡申玉的颈子。汉子粗鲁地笑道:“小哥,你早瞧见了大爷的刀吧。是不是说中你心事了,你在害怕这刀,嗯?”

蔡申玉的五指扣紧靳珠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靳珠一声不吭,眼神肃然看着横过身前的那把刀,继而往刀柄子上乜斜着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两下,仿佛有话即将脱口而出。蔡申玉见了,忽然神色大骇,赶紧嚷道:“小猪!别说!”

“嗳,让他说!”汉子颇有兴致,目光从蔡申玉那儿移到靳珠脸上,见他盯住那刀柄,神情沉郁,似有所思,便笑了两声,“大爷我喜欢痛快的!有话便说出来,大伙听听!放心,爷爷我什么都听得,哈哈哈!”

其他的人也跟着发出嘲讽的笑声。

靳珠淡淡瞥了那大汉一眼,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道:“果真能说?”

“说!”汉子十分爽快。

靳珠的目光回到刀柄上,一挑眉:“这刀柄雕得真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