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1)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阴养的死士?”汉王疑道。朱瞻域摇头道:“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不过太子没死,与他大有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吴定缘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局已定,连张皇后都没办法,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

难道他在拖延时间,等太子赶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他也绝等不到。周围那么多禁军,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剁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挣扎,意义何在?

从吴定缘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填药装丸,动作十分麻利。刚才对准的是右手,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早点弄死这只苍蝇,不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这个距离,绝不会射偏。

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在半空轻轻紧握,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长腿,对着龙的车厢用力一踹。

龙乃是移灵专用,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被吴定缘这么一踹,雕花挡板应声而碎。

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龙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只是车轮被轫石挡住。此时挡板没了,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从车厢徐徐滑出。

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不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椁,但也得有两三百斤。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

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收起火铳,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

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盛殓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呼啸着砸入水面。一时间,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第二十七章

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

没有人想到,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更没人明白,事到如今,他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即使是单纯想泄愤,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

汉王和朱瞻域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在水面几番上下,最终居然稳稳地浮起来了毕竟此时午门前的洪水深度有增无减,给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够的浮力。

朱瞻域知道吴定缘想做什么。几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面撞中两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断。

想到这里,他居然有些佩服这小捕吏,那家伙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个翻盘的杀招,着实厉害。

可惜呀,我见机比你更快,抱着父王避开了这最后的反击。气数使然,得天独眷,这大势可不是你一个小蝼蚁能撼动的。

朱瞻域带着怜悯朝山顶望去,可却没看到吴定缘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动视线,却见到那个瘦高的影子飞速冲下宽台,高高跃起,然后……然后竟跳到了龙棺之上!

只见他双足一踏上去,宽阔的龙棺在水里左右摆动几分,并无倾覆之状。吴定缘站稳之后,左手往上一拽,将那根写着“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从棺旁拔起来,手腕一转,倒插入水中,斜撑一推,龙棺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朝着端门方向浮去。

他,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椁当成了一条船!

午门前的人都被这一幅荒诞画面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干重臣不消说,就连城头门口的禁军们与宦官们都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得是多么胆大妄为的狂徒,才能想出拿天子棺椁充作洪水之舟,何况洪熙的遗体还在里面啊!这等僭越,只怕将那混蛋凌迟个十次八次都不够。

全场唯一没动的只有杨士奇和朱瞻域。

杨士奇正在凝神细思,吴定缘既然是太子的人,做这种侮辱洪熙的举动意义何在?难道说还别有深意?但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只要几个弓手攒射过去,便可以轻易解决上面的人。以杨士奇所掌握的信息,实在想不出吴定缘还有什么反击的手段。

至于朱瞻域,他已经放弃去揣摩对方的动机。何必呢?他是屡屡出人意料,可又如何呢?只是困兽犹斗,做点无谓的挣扎罢了。人会去揣测蝼蚁的思维吗?不会,只会一脚踩死。

这时身旁的汉王,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他忽然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坡顶的龙輴已然是空的了,龙棺被吴定缘踩在脚下,这让他没办法完成最重要的礼仪环节导引梓宫。

不完成这个环节,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上一任皇帝的遗体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怎么好意思继位?汉王胸口一阵烦闷,他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遥,这只蝼蚁为何还不肯放弃?还要给本王添堵?有什么意义吗?

他扬眉戟指,对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这个狗杂种干掉!”

朱瞻域“嗯”了一声,重新抄起火铳。父王登基的事,已经耽搁太久了,尽快让事情回到正轨吧。他抬起铳口,对准了远方那个越漂越远的瘦高身影。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个瞬间,那身影又动了。朱瞻域虽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整个人又一次呆住了。

只见吴定缘换了已废的右手扶住铭旌杆子,用左手“刺啦”一声扯掉了外袍,露出两块木牌来。

这两块木牌分别绑在他的前心与后心,牢牢护住胸膛与脊背。这是两块栗木牌位,周饰金龙,下衬云霭,俱长一尺二寸、宽四寸,上面用青字分别写着:“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

午门前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喊叫声。这是供奉在太庙里的洪武与永乐神主牌啊!

大明至今已历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统绪,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庙里的只有洪武和永乐两块牌位。这个混蛋……他是什么时候去太庙偷走这两样东西的?!朱瞻域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怎么回事!快射啊!”汉王催促道。

朱瞻域眯起眼睛,再度瞄准。可他突然感受到侧面传来一股恶意的注视,他微微偏头,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盯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段往事,蓦地浮上心头。

曹魏之时,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驱车率领宫人反抗,却被太子舍人成济用长戈上前刺死。司马昭随后宣布成济弑君,要诛其三族。成济兄弟不服,光着身子爬到宫殿顶上痛骂,被乱箭射死。

眼前这两块神主牌位,乃是太祖与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视同御身。如果自己一铳射中,就算有万般理由,也免不了弑君之罪。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二哥就是司马昭,自己则是成济。

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铳,对汉王道:“父亲,对面是神主牌啊……怎么射?”

汉王先是一怔,旋即有些气恼。老五这小子,真是小聪明!他若什么都不问,直接开铳,射也便射了,事后给个赦免便罢。现在他大声问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难道我还能回答说能射?

“你看清楚了?”汉王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朱瞻域道:“看得很清楚,一定是那奸贼从太庙里偷出来的。”汉王压抑住胸中的怒火,一甩袖子,沉声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吗!”

除了这一对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两块牌位。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吴定缘的真正意图:他竟想借着这股洪流之势,把天子龙棺运出宫去。这两块神主牌位带在身上,就是两块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敢上前干扰。

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发生着。龙是停灵之所,龙棺是出殡之具,无论是谁与谁斗,都是围绕着礼法来争,断然不会冒出半点亵渎念头。只有当一个人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才能用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段来打破僵局。

只见那个小捕吏一边在奋力划动,一边还在嘴里念诵着什么。任何一个把视线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问:难道他念的是什么白莲教的搬运神咒?

“真是麻烦死了……”

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

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在水里不太容易驾驭。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汇聚到午门之后,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