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1 / 1)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等着看到底谁在撒谎。”

张皇后转向其他人,杨士奇率先表示赞同。都耗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其他大臣也纷纷点头,吕震却跟他唱起了反调:“这人一拿不出身份证明,二说不清白莲信徒。他说多等一日,诸位便多等一日,万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我等可就是帮凶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吕震提高了嗓门,“白莲教徒,个个悍不畏死。我来问你,倘若他们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只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面,送一个死士过来拖延出殡。出了事你能负责?”

两边眼看又要吵起来,这时朱瞻域又开口道:“以臣之见,这一天必是白莲教拖延之策。”

汉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朱瞻域把船划到三个宽台的中心点,四方拜了一圈,盯着吴定缘大声道:“因为太子确凿已然身亡,所以他说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别有所图,不可中了奸贼的圈套!”

杨士奇冷笑道:“他说太子归京没证据,你说太子身亡,可有确实证据?”

“宝船爆炸,东宫全员身死,诸位贵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吗?”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说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说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乱。你凭什么说太子确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证据,不是道听途说!”

杨士奇豁出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没死,否则局面将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时,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得意,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这句质疑。

他暗叫不好,还未想该如何反应,朱瞻域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物事。

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

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

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猛一坠。

张皇后是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路!”

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从哪里得来这物事的?”

“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

汉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

在场之人,心头无不大震。不是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靳荣的山东兵,竟然到了京城了?

朝中原来保持大体平静,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

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当时谢、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量,是多么重要。

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谁也不好说。

太子玉佩的出现,张皇后的晕倒,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有的罗伞,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所有人都强烈地感应到,这天,要变了……

朱瞻域跪在雨里,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心中豪气横生。这一番局面,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说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而反观他那位兄长,只会紧跟着父王,无所作为,怎么有脸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与朱瞻坦四目相对,后者怨毒深刻,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快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经年的隐忍,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中间虽诸多波折,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汉王磨动牙齿,松了松乌角腰带,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

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

这时吕震的声音,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

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但答案是明摆着的。汉王傲然望向那边,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正嘤嘤地哭着。没了张皇后站出来,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至于那一群大臣,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

引龙,挽哀绳,舍我取谁?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

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载上汉王。朱瞻坦也想跟过去,汉王却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

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的那一座宽台游去。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

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海寿他们带人在龙下面堆了好多砖石木架,堆得犹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便留在了船上没动。

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椁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兄长,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那把椅子,就给我吧!”

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导引龙出得端门,再去太庙辞祖,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

他走到龙前,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时,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汉王便猫下腰,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

龙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这一脚力度奇大,汉王顿觉呼吸一窒,身子朝后仰倒下去。这座小山搭得仓促,坡度很陡,他这一仰倒,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手里竟多了两枚断裂的门牙。

曾经有相师说,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而现在,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居然被生生磕断了,到底是谁?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车顶,叉开两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他的右手垂下来,手掌处还滴着鲜血,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

“吴定缘?!”朱瞻域吼道。

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这里了,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