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博远“啪”地推开林家窗户,探出头来,梗着?脖子回嘴:“不回就不回,谁稀罕!”

“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从此你?不是我儿?子!”

“划就划,你?尽早划!谁不划谁孙子!”

孟员外气得往后一仰,最后被雕版坊赶来劝架的伙计们架着?回了家。等孟员外一进孟家门,林家门就开了。孟博远跟做贼似的,回头朝偷偷接应他的小石头点了点头,便悄摸声地溜到姚家来了。

这会儿?孟博远没了刚才顶嘴的硬气,脸上?带着?些痛色,垂头丧气地问姚如意有没有铺盖,想在林家凑合几日。

姚如意自然是有的,她这“学校里的小卖部”,哪能少了铺盖!她甚至想过,等日后生意做大做强,要和国子监合作?呢!后世的寄宿学校,好多都是学校统一采买被子枕头褥子草席和蚊帐的,她还想过等铺子里的营收流水都稳了,攒笔银钱,便与程娘子搭伙,一起?给国子监的学舍供应统一的被褥。

孟博远便进了屋,他怯生生地跟专注吃披萨的姚爷爷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去?铺子里挑铺盖。

此时国子监还未散学,姚如意顺手在铺子里多添了两盏油灯,顺口问他:“你?怎的这么早就溜出来了?不是还在考试么?”

孟博远瞥了眼院子里的姚爷爷,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早早便交卷子了,什么都没有写。这次堂考是朱炳朱大饼出的题,他出题,不考诗赋、排律与时文,刻意要出难题偏题,还标榜自己出题注重?实学、博学以?致用?,每回放榜,便几乎人?人?黜落。他便借此向学子父母暗示学生学问不精,要多请名师点拨,借此收受贿赂,捞了不少钱财。这回出的题目是《兼议茶引法与《孟子》‘制民之产’ 之法的利弊》,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我们!这般卑劣之人?,我岂能让他得逞?”

姚如意没听懂什么孟子和茶引,但姚爷爷在院子里啃着?披萨都听懂了,皱眉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盐铁茶官营,与孟子主张的轻徭赋税、让利于民简直驴头不对马嘴,谁出的题!尽胡诌!”

孟博远一听,顿时好似找到了大靠山,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姚先生,还是您有见识!”

姚爷爷斜他一眼,没认出来这谁,便没搭理他,接着?低头啃披萨。

孟博远却因姚爷爷一句话?生出了底气,接着?愤慨地向姚如意说:“我当堂站起?来质问朱炳,这题究竟有何?意义?明明自相矛盾!”

朱炳立刻骂他:“你?个乳臭未干、尚无功名的小子懂什么学问!身为学生,不尊师重?道,竟敢当堂质问先生,成何?体统!”

他不等孟博远分辩,便指着?学斋门外,叫他滚出去?,别耽搁旁人?向学。

程书钧在旁边拼命拉他袖子,小声劝他服个软。可孟博远当时热血上?涌,见考房里的众人?都望着?自己,哪里肯认怂,当着?朱炳的面就撕了卷子,掷笔不答,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朱炳颜面尽失、气得咬牙切齿,当即让另一位讲学侍读盯着?考试,自己直奔孟家,把孟博远的“恶行”全告诉了孟员外,还威胁说立刻便要告到祭酒那里,让孟博远退学,不许他在国子监读书。

自打孟庆元中了进士、有了官身,孟员外为了这个小儿?子也能走上?仕途,以?后有个好前?程,两兄弟在官场上?也好有个依靠,这才花了大半家财迁居到国子监附近,就盼着?他能好好读书,结交官宦子弟,日后考中入仕。哪想孟博远竟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家里花了这么多钱供他读书,他却这般糟蹋。

于是孟博远一回到家,就挨了毒打。

往常挨打,孟博远是不跑的,可他娘这两日不在家,带着?账房和仆妇去?乡下的孟家田地清点冬粮了,没人?护着?他,他只好赶紧跑。

谁不跑谁是孙子!

后来,其他学生考完散学,都来姚家逛铺子、吃宵夜,姚如意忙得分身无术,只好把面相凶狠的姚爷爷和更为凶狠的大黄都安置在铺子门口,姚爷爷眯着?眼严肃地瞪着?人?,他原就是国子监博士,众学子见他没有不怕的。

大黄则一脸疤痕,鼻子还灵,当场就龇牙咬住一个偷东西的裤脚,其他人?见了,哪怕有些浑水摸鱼的也不敢了,都乖乖付账。

孟博远的钱袋子早被他爹扯走了,肚子饿又没钱,还说买铺盖呢,一掏兜才发觉一文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小狗们吃的披萨。

姚如意瞧他实在可怜,心软之下请他吃了“露馅”饼和淀粉肠,随后就忙着?烤肠去?了。孟博远见她忙,挺有眼力见,立刻上?前?帮着?打杂,就这么莫名其妙留下来打零工了。

这一打杂,就是半个多时辰,他倒也不客气,真把自己当成了姚家杂货铺的伙计和跑堂了。

孟庆元听完无奈至极。天越来越冷,他却臊得慌,一把扯住孟博远,向姚如意和姚爷爷连声致歉,连拖带拽把这不省心的弟弟拖出去?了。

跟拉着?一头倔驴似的,孟博远就跟他拧着?来,死活不回家,好不容易拖到家门前?,他又趁机挣脱孟庆元的手,委屈又倔强地抛下一句:“他总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从不问我为何?如何?,更不愿听我解释,总觉得是我的错,我真不想当他儿?了。”

这是连爹也不肯叫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向林家,极熟练地翻过墙。

孟庆元在原地愣了片刻,终是没了主意,心中又被家事搅得心烦气躁,复又踅到姚家门口,声气恹恹道:“姚小娘子,劳烦切三块饼,烤两根肠……” 眼角余光扫见门边木牌,又补了句,“再添一碗热姜茶吧。”

姚如意瞧着?他被亲爹与兄弟磋磨得仿佛瞬间便老了几岁的凄惨模样,心下不禁软了几分,温言道:“小孟大人?可要在此处用?饭?外头雪大得紧,不若进铺子里坐着?吃罢。”

孟庆元道了谢,低头便往里走。

一脚踏进铺子,他倒有些眼界大开。姚如意替他切了披萨饼,烤了肠,又端来姜茶,原是备了小桌子的,他却觉着?新?奇,想边啃烤肠边随意转转。

刚要挪步,一回头便见门边摞着?几只小篮子,心念微动,随手取了个藤编篮子挎在臂弯里,就这么咬着?烤肠,慢悠悠地逛起?来。

他从前?倒是没见过这般齐整的杂货铺。寻常杂货铺里的货物总是这儿?一堆那儿?一摞,货架上?的也难得摆得周正,一筐筐的全胡乱堆在里头,人?进去?都得侧着?身子踮起?脚,因地上?也堆了不少。

可这姚家的铺子却不同,货架一排一排分门别类着?,每个货柜顶儿?上?都悬着?木牌,每层也都有个名目。

眼前?这个装牙刷牙粉的架子,牙刷子个个都栓着?绳结,全是挂着?的;牙粉罐子呢,大罐子在后,小罐子在前?,前?低后高、前?少后多,罐上?的签子也俱都齐齐整整朝外,货架便显得既饱满又齐整。

走下来他便觉着?姚小娘子这摆放极有章法,牙刷牙粉猪胰子皂团的货架前?头便是头油胭脂水粉和头花镜子;放灯芯的旁边便是搁灯罩的,刀具碗筷在一处,油盐酱醋在一处,他甚至还看到卖铺盖草席鞋垫子边上?,铺子里最隐蔽角落之处……竟挂着?一溜男式抱腹和…和兜裆布??

虽说夏日里许多男人?也只在抱腹外头罩个纱衣便出门了,但猛然见这么多戳在眼前?,还是有些难为情。他忍着?脸红,他快步走了过去?。

这逛下来,不知不觉篮子里都挑上?了好几样。

柜台处也做成了半人?高的货柜,摆了许多小巧物件,烟丝小酒、糖、小孩儿?喜爱的小玩意儿?全在柜台。

孟庆元逛完一圈,篮子里竟平白多了一包肉脯、一袋瓜子、两支猪鬃牙刷、一罐防脱发的头油、麻纸灯罩和一套笔墨……待他回过神?,竟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台前?,姚小娘子也早就在后面含着?笑,等着?收钱了。

往常去?别家杂货铺,总得劳烦掌柜伙计的帮忙寻物,更会有伙计防贼似的跟着?后头,不然根本找不着?想要的。可在这儿?,他自个儿?挎着?篮子逛了一圈,竟没费什么口舌就把东西挑好了。

他对姚家这小娘子着?实是另眼相看了整个铺子物件好取用?、货品齐全、还整洁美观,且这般摆设显然不是随性为之,是花了心思琢磨的。

“一共一百七十?二文。”姚小娘子低头扫了眼篮子里的物什,竟没打算盘便算清了账,说着?便拿麻绳细细将物件捆成一串,笑吟吟道:“都是邻里街坊的,便收孟大人?一百七十?文吧。”

风扯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孟庆元拎着?一捆自己看着?似乎也不怎么急需的东西,默默走出了姚家杂货铺。

走了几步,他又低头瞅了瞅手里这老大一串物件,心里头忍不住犯嘀咕:他方才是不是中邪了?其他便罢了,他好生生买个灯罩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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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便是冬至,天未亮外头便是一阵车马喧嚣了,昨日堂考散学太晚,好些学子没来得及回家,今儿?早早便迫不及待雇了车马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