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一惊,下意识想看清来人?,身子已被林闻安迅捷地挡在身后。

他起身快得带起一阵风,顺手抄起廊柱下的?笤帚,作势欲拦。笤帚刚举起,却听那被小黄追得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女子扭头嚷道:“阿兄别打!是我啊!”

林闻安动?作一滞,惊愕脱口:“月月?”目光扫过旁边那个被小白追得几乎要蹿上墙头的?身影,更是难以置信:“爹?”

片刻后。

风依旧凉爽轻柔,拂过廊下。林闻月与?林逐瘫倒在廊子旁,两人?皆是发髻歪斜,粗喘不止,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闻安端坐着,望着他们俩狼狈模样,眼底很有几分无奈。

“姚家的?这?几只看门犬都极厉害,你与?爹…是何时来的??这?般不打招呼便凑到门边,自然?是要挨咬的?。”

幸好没真咬到。姚如意尴尬地奉上热茶,觑着这?阵仗,忙寻了个借口:“我去对面请阿爷过来!”便忙溜之?大吉。

于是姚家小院里便只剩林家三人?。

林闻安这?才?蹙紧眉头,沉声问道:“你与?爹怎会突然?来此?既已动?身,为何又不提前修书告知??我好让丛伯丛辛去码头接应。”

何况……他不是只叫爹点一点财帛写信告知?便是了么?林闻安自是有打算的?,还未正式征得先生和如意的?首肯,怎能如此冒然?上门呢?

尤其?是……他目光转向妹妹,眉心拧得更紧,“月月,你怎也跟着来了?莫不是又与?怀戟闹脾气了?”

一听这?话,林闻月立刻翻身坐起来,抬手扶了扶乱七八糟的?发髻,下巴一扬,气鼓鼓道:“才?不是我闹脾气呢!他整日都泡在军营里,好不容易休沐,我叫他陪我出门玩他也不肯,那我还不能跟爹来瞧你了?”

林闻安看着她不说话,林闻月也扭过头去,叉着腰不说话了。

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林闻安扭头看了眼亲爹林逐,见他只顾怔怔地望着姚家屋后的?角门,满脸怅然?,没一会儿眼圈都红了,只怕又想起阿娘了,便更觉着不靠谱,便又转过头来质问妹妹:“你老实说。”

林闻月的?夫婿温怀戟与?她是打小的?情分,青梅竹马长大的?。林闻月幼时寄住在外祖家时便与?他相?识,那时还年幼,只是难得投契的?玩伴罢了。后来他家举家调往湖广任职,两个小豆丁分开时哭得肝肠寸断,以后这?辈子再见不着了,没想到两人?有缘,林家辞官回了抚州,温家又调任抚州指挥使,两人?便又相?遇了。

温怀戟其?人?如何,林闻安再清楚不过了,别看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不似读书人?那般文质彬彬,却是个月月说东不敢往西,说要吃羊肉不敢买鸡肉,说牛在天?上飞,也会睁眼瞎附和说果真飞得高的?人?。

温家与?林家在抚州的?宅子就隔了一条街,他家人?口又很简单,温怀戟的?母亲崇信佛教,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五十八日都在寺庙里修行,根本不管儿子媳妇的?事情,温父忙于军务,无暇也无心管教儿媳,温怀戟还有两个兄弟,分别也已在军中?任职,从不在家中?住。

因?此月月才?会及笄后便嫁了人?,且嫁了人?之?后更加无法无天?了。

也是因?此,林闻安方才?会有如此一问。

果然?,林闻月那装出来的?生气便消失了,嘻嘻地咧嘴一笑,掩嘴小声道:“我太无趣了!上巳节休沐,我叫他剃了胡子穿上裙子扮作女子陪我出门踏青,他竟敢推三阻四!哼!”她话锋一转,带了点得意,“我便回家里小住,正巧你的?信到,爹要出门,我便跟来了!”

说着,她眼珠一转,还学着林闻安平素端肃的?模样,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地把林闻安写回来的?家信当面念了出来:“‘儿今遇心仪之?人?……其?情可托,其?志可依,此生相?守,不离不散矣!’”念罢,还促狭地冲兄长眨眨眼,“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能让我们家这?棵铁树开了花!”

林闻安:“……”手痒了。

果然?,他就知?晓,他这?个妹妹小时被丛伯宠坏了,长大又有温怀戟心甘情愿受她欺负驱使,还甘之?如饴。她行事便总是如此随性,从不管旁人?会如何。林闻安没上京之?前,月月也隔三差五就要回家里来住,耍赖要吃丛伯煮的?菜不回夫家也是常事。温怀戟只怕也没想到,平日里本就常来常往的?岳丈家只隔了一条街,妻子也能转眼便跑得不见人?影!

还跑得这?么远,温家怕是要急疯了。

“歇两日,你便立刻回去。”林闻安冷着脸,“如何能这?般胡闹?你一声不打招呼,怀戟该急成?什么样儿?”

“哎呀,林大人?,您先别急着教训我嘛。”林闻月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阿兄的?心上人?……可是方才?那位……”她眼神瞟向姚如意离开的?方向。

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已传来丛伯激动?洪亮的?大嗓门:“月月?月月也回来了?”随着这?声音,丛伯已搀着姚启钊跨过门槛。

林闻月立刻眼泪就出来了,丢下胞兄,提着裙子就跑了过去,一头扎进丛伯怀里,放声大哭:“丛伯!我好想你啊!你以后别管阿兄了,跟我回抚州吧!”

丛伯被哭得也是老泪纵横,他一个大男人?,没有成?亲,又粗枝大叶的?,哪里会养娃娃?可偏偏月月就交到了他手里,被他驮在肩头、牵在手里、背在背上,一年一年地亲手带大了。

一片混乱之?中?,姚如意也赶忙重又进了门来,馋住了前去与?林逐见礼的?姚爷爷,林逐也从方才?的?怔忪恍惚中?惊醒,忙不迭起身相?迎。

“姚先生!多?年未见,先生……别来无恙?”

故人?重逢,两人?眼中?俱是感?慨万千。好一阵寒暄,才?各自落座。

廊柱另一侧,林闻安也已悄然?起身,走?到姚如意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默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意外与?一丝紧绷,便默契地安静下来,只听着廊下两位长辈含笑叙旧,絮语低回。

七年的?时光不短,能说的?太多?了,姚启钊今日还算清醒,因?此没有言语颠倒叫人?觉着奇怪,从京中?风物到各自境遇,说着说着,终究还是绕不开那道令人?刻骨铭心的?伤痕。

提及林闻安的?母亲,又叫林逐低头叹息,哽咽道:“辛苦留了她这?般多?年,还是没留住。幸好她走?时很安然?,和我说,一点儿也不后悔。”

姚启钊也是妻子早逝,也陪着掉了泪。

两人?眼看着要如月月和丛伯一般抱头痛哭起来,林闻安适时地轻咳一声,俯身将桌上温热的?茶盏往二人?面前轻轻推了推,温言道:“爹,先生,喝口茶吧。”

这?才?止住了。

不料,林逐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候过姚启钊的?身体和近况后,忽地神情变得格外郑重。他伸手解开随身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将包袱皮摊开在廊下的?矮几上,露出里面厚厚一摞摞的?纸张房契、店契、田契,还有用桑皮纸捆扎得齐整、一看便分量不轻的?几大叠交子,最上面压着一本钱庄的?存根簿子。

姚如意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这?……她赶紧转头示意林闻安,却见他也诧异着,似乎没想到他爹竟把家产都搬过来了!正要开口制止,林逐却已先一步开门见山地说了。

“先生。”林逐诚恳地道:“二郎是先生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为人?,先生最是清楚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姚启钊。

姚启钊眼底的?疑惑更深了。

林逐见姚启钊似乎不太明白,也有些奇怪,眼角余光往林闻安那儿瞥了瞥,但又没看清儿子那是摇头还是点头,便硬着头皮往下说:

“二郎前阵子写信来,我才?知?晓他心意已定。想着他年岁确也不小了,我们与?先生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我这?个当爹的?也没什么说的?,便把家里这?些年积攒下的?产业银钱,都带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竟真动?手要去清点那些契纸和银票,“您看啊,这?铺子一共八间,都在抚州城里顶顶热闹的?地段;城外上好的?水田庄子,拢共一千二百亩;现银嘛,钱庄里存的?,加上这?些交子,约莫……约莫有个四五千贯上下吧,太多?了……我这?些利滚利的?都算不清了……”他手指笨拙地翻动?着契纸,竟真要当场点算起来。

“等等!且慢!” 姚启钊猛地抬手打断了他。

他精神不济,有时还犯糊涂,且这?阵子大多?时不在家里,而在知?行斋里,一味忙着编书、为学生们讲解习题,虽知?晓姚如意与?林闻安亲近,却没有往旁的?多?想过,此时听林逐这?般开口,总算听明白了。

他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刷”地扭过头,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带着被蒙蔽的?愠怒与?难以置信,直直射向廊柱阴影里那并肩站着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