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恨不?恨我?”
“是不?是现在还在心里骂我呢,平日里管得这般严便罢了,这‘邹扒皮’竟然连最后一日也不?肯叫你们松快松快?如此可恶!是不?是?”
学子?们都尴尬地低下头去,背地里取的诨号还叫先生知?道了。
邹博士却没生气,继续说:
“明日一早你们便要赴考,我怕你们不?慎喝得醉醺醺,头痛欲裂,把读的书、做的题,忘个精光!更怕你们这股子?临战的意气也散了!十年?寒窗,数年?苦读,邹某与诸君并肩熬了三年?,这是上千个日日夜夜啊……如今,你们终于要下场了。”
“最后一日了,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与诸位相见。今日,我便对诸位坦诚相言吧。我初入国子?监,初见诸君,心中常怀愧疚忐忑。
因我不?比那些教?了几十年?的老博士,故而只得待你们更严苛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身所知?所学,尽数教?给你们。
只因我与你们一样,无显赫家世,无高堂荫庇,也无万贯家财。我与你们一样,当年?仅凭胸中一点不?甘心、不?服输的心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的进士。我不?愿因我之故,误了你们前程。
今日,我可坦然地说,这三载,我对诸君问心无愧!我也深信,你们日后回望,也不?会因这三年?的辛苦而抱憾后悔,因为?我与诸位,都已竭尽全力。”
“群山虽难越,但行则必达!先生在此……”
“等你们凯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无数冲上来的学子?们紧紧围住了,他与他学生们在科考前抱头痛哭,但今日,他更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了!
因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淡忘曾做过的题,但他的学生们绝对不?会!旁人做一遍,他们做了三遍!他们倾注的心血,远胜他人百倍!
虽只押中一题,但又如何不?是开门?红?这一题,能压下多?少名次?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或许就因这一题之差,名落孙山,或金榜题名!
邹博士大哭大笑地冲出国子?监后,这个消息也插翅飞遍了国子?监。
姚家杂货铺门?外。
日头爬上了半墙,正是歇晌的时候,巷子?里方才一阵热闹过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俞家的几只鹦鹉在屋檐下叽喳骂人。
因是科考的日子?,巷子?里生意清淡,姚如意便干脆将杂货铺关?了,让家里的大伙儿都去歇个午觉,今日便没有留人看铺子?。
姚如意睡得正舒坦,又梦见与林闻安躲在货架深处,他正要俯下身来……关?键时刻,便听?大门?被擂得山响,砰砰砰!
她遗憾又迷糊地从梦境中惊醒,只好换了衣裳起身,趿拉着?鞋去开门?。门?闩刚抽开,一股力道便涌了进来,险些将还没睡醒的她撞地上去。定睛一看,门?外阶前,挤满了左邻右舍,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凑得极近,瞳仁里都冒着?绿光,直勾勾盯着?她。
姚如意睡意登时吓飞了,怎么了这是,围攻光明顶呢?
未等她开口,英婶子?已经冲上来张开双臂便将她紧紧箍住,力道之大,勒得姚如意眼前发黑。只听?英婶子?喜形于色道:“如意,你真是我们巷子?里的大功臣!是你的书啊!你的书让我们国子?监的学子?们,压中了昨日那一场的经义考题!头一道题!头一道题便是你书里的!”
姚如意快被勒死?了,耳中一时只捕捉到“押中”、“考题”几个字眼,混沌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令她也瞪大了眼:
“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笑声?朗朗,“神了!简直神了!”
“哈哈,至少这一题,他们不?会答错!胜券至少握了三分之一!”
“走走走,跟婶娘叔伯们去家里吃酒!好好耍一耍!”
姚如意根本没法拒绝,已经被过于亢奋的邻居们火速绑走,这科考都还没结束,他们便如听?闻尤嫂子?在归途路上一般,嚷嚷着?晚上必要大贺一场了。
孟员外挤在人堆里,一张脸上春风得意,拍得胸脯砰砰响:“你们都不?许跟我抢,今儿都去我家!酒菜管够!尤其要谢程娘子?和姚小娘子?!你们二位,一个也跑不?了!”
如意是做主编书的,一定要谢的。而程娘子?呢,是因为?程大日日带着?林大和他家的孟博远做题读书,孟员外虽然有点担心就孟博远这脑子?做过的题到底记不?记得?但又安慰自己:做了总比没做好吧?既然做过了,总不?至于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吧?
孟员外本已对儿子?科考不?抱指望,这些日子?他躲在知?行斋茶室里偷偷瞧了儿子?不?知?多?少回,倒窥见不?少孟博远读书之外的模样,这小子?还挺仗义,会背着?腹痛的同窗跑腿寻医,还会给斋里过得清苦日日吃素的同窗带肉吃,甚至会在汪汪和铁包金打起来时冲过去劝架,搂着?龇牙咆哮的猫狗都能苦口婆心地劝两?刻钟。
这让孟员外已经很久不?再?提读书的事情了,反正读不?读也就那么几日了,考得上的不?差那么几日,考不?上的那么几日也赶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大不?了回来继承家业……虽然还没能和儿子?和解,但孟员外这几日睡觉都踏实些了,也是认命了。
今日一听?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点沉寂下去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那能考上还是最好的嘛!
姚如意被过于兴奋的邻居们拉着?就跑,都来不?及回头和听?见敲门?声?揉着?眼出来的姚爷爷说一声?,幸好他脚边的铁包金看见了,站起来响亮地连续汪了好几声?。
狗叫声?把丛伯也从角门?那儿匆匆地喊出来了。
她赶忙交代一声?:“丛伯,晚食不?回来吃了!”
丛伯也睡得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看着?姚如意被邻居架起来跑了,摇摇头,思索着?回了灶房,掀开桌面上的纱布,低头看了看正醒发的面团,心道:小娘子?与二郎都不?在家,那今儿他们几个当奴仆的遍与姚博士随便吃点面片汤就得了,多?的面再?包点儿肉馒头,一人两?个,猫狗狗们也能吃点。”
林闻安今儿当值,早早去了衙门?里,后来不?到午时,又使唤林三郎回来说,官家召见,今儿不?回来吃了。
丛伯叹气,唉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般忙呢?
正巧呢,林闻安也是因为?这“三五”之事,在垂拱殿见驾。
今日一早,比起国子?监里兴高采烈恨不?得放炮庆贺,辟雍书院里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值房内,几位博士铁青着?脸围坐,空气凝滞如冰。
案几上,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已经被他们揉捏得不?成?样子?。为?首的老博士须发微颤,袍袖下的拳头紧攥,指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这是舞弊!”
“太不?公平了!”
“走!我们去求见官家!”
还未到午时,虽在军器监中当值,林闻安此时却难得没有处理公务,反倒是重新裁了信笺,将之前写过的家信撕了,又重新写过了一遍。
刚封好信口,嘱咐林四?郎出门?跑一趟,给了他好几贯钱,交代了要走“急递铺子?”寄回抚州,便得到了被官家传召的消息。
而垂拱殿中,不?是朝会日却被意外揪起来的官家正神色不?悦地端坐御案之后,手里攥着?几份弹劾的奏疏,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几位气得须发皆张、满头大汗的老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