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队厢军,皂衣皂甲,神色肃然地来回在贡院高墙内外巡逻,两?边高高的望楼之上也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为?免舞弊之事,贡院周遭数百步开考后全都已拉了栅栏戒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贡院里也是针落可闻、肃杀依旧,上学子?伏身案前,无数笔尖同时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入考的学子?们大多?眉头深锁、额角沁汗,正变着?法儿把卷上艰涩的经义策论写出新意来。
森严的围墙,隔绝了墙外的世界,却隔不?断消息往外渗透。
刚考完一日,前一日考完的考题便也被公布了出来。
一时传遍了汴京内外。
私塾官学,都将考题抄录回来争相传抄研习,顺道让自己门?下预备明年?下场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做一遍。
国子?监中年?纪尚小,或是还没把握下场的学子?们也拿到了好事的同窗翻墙抄回来的考题,如今都聚在知?行斋中一道道看。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姚如意的“三五”,有人瞧着?,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
记性好的却已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箧,在里头乱翻一气,把自己的三五拿出来,哗啦翻到某页,定睛一看,果?然!
他呼吸骤然一窒,手都发起颤来,再?望向知?行斋读书室里其他尚不?知?缘故的同窗,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吼了出来:
“中了!今年?的题!我们押中了!”
知?行斋里骤然沸腾起来时,国子?监官舍内,不?少今日当值的国子?监讲学博士也发现了此事。
他们桌案上,多?半也躺着?一本“三五”。
毕竟这书一开售,便有不?少学子?们捧着?此书争相向自己的先生求教?,引得他们也生了些兴致,不?少人也买来翻看,或是自己提笔一试。
一试之下,对于此书,国子?监的博士们还分为?了两?派,整日都为?这三五争论不?休,已在国子?监的陶然亭里为?“这‘三五’究竟是好是坏”辩了五六回了。年?轻些的博士大多?都觉着?这书好,学子?们读了是利大于弊的。
而年?长的博士们,除了亲自捉笔编纂的姚博士与姜博士,都带着?两?三分“为?何不?请我编书”的酸溜溜以?及七八分真心实意去批判这书不?仅无用,还会教?坏了学生!
但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邹博士便是极推崇这“三五”的。
邹博士很年?轻,刚过三十而立之年?。
三年?前,他刚从户部选官来国子?监任教?,一到任便为?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初为?人师便要管教?三四?十个少年?,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此对自己门?下的所有学子?都十分尽心,学业上也管教?得很严苛。
旁的博士下了值大多?便归家了,邹博士却会在归家用完晚食后,再?骑着?他的小毛驴,趁着?夜黑风高摸回南斋查寝,看看是否有人翻墙偷溜出去寻欢作乐、大吃大嚼。若是发现有学子?不?在,他还会气势汹汹杀到勾栏院把去听?戏吃酒的学子?抓回来。
因此,这“三五”刚在丁字学斋里出现,便被眯着?眼、撅着?屁股,躲在后门?偷看学生的邹博士发现了。
原以?为?是这些混账东西都要下场科考了还在聚众看那些香艳话本子?,气得他腰后别的竹鞭都抽出来,结果?进来一看,什么玩意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的,说梦话呢?
再?仔细一看,便引起他的兴趣,当即借来一读,又觉出此书的好处了,那天他读了一夜没合眼。
此书由浅入深,条理分明,由虚理入实务,实在颇有章法。
虽说这书透着?一股投机取巧的味道……邹博士很快便察觉出了这本书的内里。说白了,它不?再?照着?以?往读书的传统法子?,教?人要先将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嚼得烂熟于心,也不?强求学子?如驴子?拉磨般,一字一句去领悟圣贤深意;反将功夫大多?花在只记诵重要经义条目、琢磨答题路数、熟稔考试的文辞格式套路上。
学子?用了此书,若有些心力定力不?足的,便容易会变成?只寻“正解”的人,而不?去深思圣人的道理。读书一途便也容易成?了不?为?明理明智,只是枯燥的应试训练,靠题目反复捶打、死?记硬背取胜。
这也是老博士们嗤之以?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这不?叫读书,只是冲着?科场高第去的!是歪门?邪道、是鬼蜮伎俩、是利欲熏心了!
读书怎能如此?简直是害人不?浅。
邹博士却不?认同,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但心中却在想,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么?谁人读书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谁人读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说他利欲熏心也好,说他助长歪风邪气也好,他是真心觉着不管怎么着?,能叫学子?们最后三十日能拔高一截,能榜上有名,即便是揠苗助长他也认了!
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许自己的学生再?读这样的书,说这三五是糟践圣贤之物!还在国子?监中为?此事拉帮结派,闹得声?势浩大,有许多?年?轻博士也不?敢忤逆,虽没有叫学子?们禁绝此书,但也默默遵从不?敢再?提倡。
唯有邹博士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学生人手一本买来读,若是学斋里有那等身家清贫的,他还自己掏腰包为?他们买,且根据三五里的模拟题,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顺着?书中思绪又多?出了好几张卷子?给学生们做。
他一直认为?,读书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书五经都还没背过一遍,根基还没打牢的便不倡导读此书。但如他门?下那些已苦读十数载、即将赴考的学子?,什么四?书五经也早已滚瓜烂熟,这根基早已夯实了,此时正需这般猛火淬炼、目的明确去读,没有别的,就是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读、熟读,将那书中题目嚼得稀烂,铭刻于心!
尤其,丙字号、丁字学斋的学子?,除了卢昉一个,大多?都是寒门?小官小吏出身。他们不?是甲乙两?个学斋的高官子?弟,更不?如辟雍书院里有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银山的富商子?弟。
如他学斋里的柳淮言,往上数三代,家里还是杀猪的。是他曾祖父杀猪挣了家业,给他阿爷买了个吏员当,他家才开始走上读书取仕的路。又因他伯父考到四?十突然得了举人有了个芝麻官当,他才因“是家族里最聪明的”被他伯父看中,进国子?监读书。
他们家族三代人同心协力,拼了命,才举起一个柳淮言,才能让他能够坐在国子?监里,与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这一机会的官宦子?弟一同读书。
邹博士也是寒门?出身,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那些老博士满嘴仁义大义,满嘴读书如何高贵,但对寒门?子?弟而言,科场扬名虽难如登天,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别无选择了。
而这本“三五”,只不?过将那些独属于权贵的路,劈成?了两?条,分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给普通人罢了。
所以?,今日今时,当邹博士发现压中了考题时,只觉一股热血“轰”地冲上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着?手中那本因反复批注、解答学子?疑问而早已卷边破烂的“三五”,失声?大吼了出来!
他浑然不?顾周遭其他博士们那惊愕侧目的眼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有两?团熊熊烈火在烧。
他比那些在考场上的学子?还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开,便再?难合拢,邹博士仰头爆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捏着?那破书,如癫似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是整个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主讲博士,丁字号学斋,是他为?官为?师的第一批门?生。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学,那份期盼,甚于学子?自身。春闱之前,国子?监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将“三五”中所有模拟真题工工整整手抄下来,又将丁字号学斋的应考学子?悉数唤来。
其他的学子?已渐渐放松心神时,他还领着?学生一场接一场地堂考,平日里岁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后的,他愈发紧盯着?他们读。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连丙字学斋的朱炳都对他这样的行为?当众嘲笑,说:“这本书不?过是两?个老博士寻个门?外汉编的玩意儿,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笔,你这般兴师动众折腾自己的学子?,所为?何来?你的丁字号学斋,与我门?下的丙字号都是一样,除却一个卢昉,全是寒门?,你们学斋里甚至还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么?你这当博士的,竟也带头‘抱佛脚’?可笑!何况,你且睁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脚?可别是驴脚!”
引得哄堂大笑。
这一切,邹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觉自己有错。他也是科场滚过来的人,自认眼力不?差,书的好坏,岂因编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论?他不?管不?顾,依旧每日天不?亮就盯着?学子?刷题、收课业,夜夜熬油点灯,伏案批阅。日复一日,月余下来,他人瘦脱了形,年?纪轻轻还有了好些白发。
但他就是如此,与丁字学斋的学子?们一道,将那本“三五”从头至尾,硬生生啃了两?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书启发,也编了考题加考。每一题,每一解,每一处重要的条目,都让他的学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闱前一晚,别学斋的学子?早已放松歇息,他却仍将丁字号的人拘在学斋里,不?许他们出去闲逛吃酒。
灯火昏黄,他立于堂前,对着?这群即将上阵的弟子?,说了最后一番话,一开口便是一句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