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有些替他们尴尬起来。

对她这?个异乡人而言,拥抱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四?处求医那几年有幸和外婆一起挤过北上?广的?春运绿皮车,毫不夸张,她被?挤得一分钟能拥抱十几个人,五湖四?海,男女老少,哪儿的?人都有。

但可?搁在此?间,约莫是了不得的?大事吧?那……今日二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周全的?人啊……姚如?意望着大雨,冥思苦想。

等一辆马车破开厚重雨幕,缓缓停驻在她眼前时,她都没想明白。上?了车,她远远拣了最远的?角落坐着,不敢抬头,更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犹犹豫豫下,她便?心不在焉地给大黄擦毛擦了一路。

擦得大黄脑门毛都快打结了,一直拗过狗头瞅她。

后来下了车,她先牵着大黄匆匆进了院子,林闻安则在门前与那车夫会?了账,多给了不少赏钱,打发了他走。待返过身来时,她已经半个身子都进了屋,就差把房门都栓上?了。

林闻安快步穿过窄院,抬手抵住即将闭合的?房门。

姚如?意怔怔地望着他。

春夜骤雨之中,高挺的?眉骨,静默深邃的?眼,在看?过这?双眼睛之前,姚如?意从?不觉谁的?眼睛好看?,看?过后,似乎便?仅有一个答案。

他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门口,低低地对她说了几句话。

他说……

晨光自云隙中挣跳出来,天地吐露出金光。那夜没头没尾的?大雨后,便?连着晴了两?日。今晨尤甚,卯时未过,日头已经来了,将巷子里的?老宅旧瓦都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辉。

国子监还未敲晨钟,知行斋里已是读书声声,姚如?意与小石头肩并肩在文房铺子里排排坐着,一大一小,都将两?只胳膊搁在窗口支起的木板上?,齐齐捧着脸,齐齐叹了口气。

小石头的烦恼很简单。

他阿娘快生了。

姚如?意的烦恼其实也不复杂。

已经两?日了,她脑海里仍萦绕着那晚,林闻安对她说的话。他的声音低,说得缓慢,却像雨滴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滴入她心里,至今仍在她心头泛着一圈圈极细的?涟漪。

“如?意。”

“我原非你亲族长?辈,亦不愿是。”

“若你情愿,往后直呼我名姓便?好。”

他说这?话时,她因这?句话一晚上?都没睡好,梦里一夜都是潮湿的?大雨,也一直深陷在那其实不过须臾的?拥抱之中。她在梦里似乎始终攥着半片湿透的?衣角,周身也裹在药香与水汽氤氲的?暖意里。

梦里,她很想对他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急得她满头大汗。

次日,她顶着黑眼圈起来,穿衣梳头都磨磨蹭蹭,却还是在头花盒子里,千挑万选了一朵粉嫩的?桃花簪在头上?。推门出去?时她也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生怕一出去?便?见到林闻安,那她到底该叫他什?么呢?

但她走出去?时,只看?到哼着小曲儿又在松地的?丛辛、喂小狗的?三寸钉、对着镜子臭美修胡子的?姚爷爷,以及在灶房里张罗朝食的?丛伯。还有正肚皮朝四?仰八叉横睡在大黄和其他小狗身上?的?汪汪。

她反倒矜持起来,不好意思问,便?前后甩着胳膊,佯装晨练四?处找了一圈,连角门前那排狗窝都掀起来看?了。

他不在。

放下狗窝,悻悻而归。

直到丛伯端着朝食出来时说了声:“小娘子、姚老先生,快过来用饭吧。今儿不必等二郎了,一大早宫里来了人,匆匆将他叫走了。”

姚如?意顿时便?立在原地,心里像顶了个锅盖,一下把她乱撞的?心罩住了,这?锅盖还用醋泡过似的?,叫她满心都酸酸的?、闷闷的?。

她只好怅然若失地挨着案边坐下,拾起了筷子,端起了碗,狠狠吃了两?碗粥还配俩大馍馍。

正出神时,小石头又重重叹了声。

姚如?意偏头端详小石头这?沉重的?模样,心里颇觉有趣,便?关?心地问道:“英婶子叫稳婆上?门瞧过了没有?估摸何时要生?”

“稳婆说我阿娘有些见红了,就这?两?日了,快则今儿便?能发动,慢便?还要捱到明日,单看?我那小妹妹何时愿意出来了。”小石头对他阿娘的?事情样样门清儿,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话,“我看?,若是明儿没动静,便?要喝催产药了。”

姚如?意昨儿听说英婶子快生了便?给小石头放了假,还特意裁了二尺红绸过去?林司曹家,挂在了英婶子的?门楣上?。

她听俞婶子说这?样能为产妇辟邪镇宅,虽知晓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她还是遵从?着此?时的?习俗。毕竟在里头挣命的?是英婶子,若是能叫她安心些,便?已是这?两?尺红布发挥作用了。

林司曹为此?一早去?衙门里告假,还说要去?医馆买一根参再请两?个医娘过来候着,应当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林维明几个兄弟也逃学在家,小石头才敢出来买面脂。

所以今日,姚如?意本是准备自己来守文房铺子。却没想到一早,小石头竟又过来了,他带了这?些日子攒下的?工钱,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挑了一大罐最贵的?龚胜春面脂,还细细选了他阿娘最喜爱的?山茶花味儿。

可?他买好了也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又跟着姚如?意来了文房铺子,挨在铺里坐立难安,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姚如?意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才低头紧紧抱着怀里的?面脂,嗫嚅道:“我觉得阿娘好辛苦。”

他扁了扁嘴,头越埋越低,声音也抖:“她昨日坐着洗衣裳洗太久了,起来时头发晕,不小心摔了一下才见红的?。我爹不在,我也不在,哥哥们要备考都上?学去?了也不在,只有阿娘自己。”

幸好那时她已足月了,她和孩子都没摔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娘说自己没事,她生过他们几个孩子了,自己心里有数,但小石头还是害怕,薛阿婆跟他爹说,外头总说头胎最难生,后面几个便?都容易了。但她跟着当太医的?丈夫见识过不少,其实女子不管生几次,对当娘的?来说都跟豪赌似的?,顺利便?罢了,不顺也得去?鬼门关?里走一遭。要他爹警醒起来,可?别大意。

小石头根本不敢想没有阿娘的?日子,一想就哭,甚至想,若是阿娘非得要去?鬼门关?,他才不叫她一个人去?,他要陪着她去?。

他比即将临盆的?英婶子更焦心,夜里辗转反侧,还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他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音,却还被?大哥发现了。

幸好没被?他大哥嘲笑,往常最喜欢捉弄他的?大哥那时只是沉默着把他扯了过来,粗鲁胡乱地给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用力将他的?脸当糍粑似的?横扯竖拉:“哭什?么?被?子都被?你打湿了,明儿娘还以为你尿床呢。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儿还不少,你前头还有四?个哥哥顶着呢,放心吧,娘不会?有事的?。”

之后,林维明果?然说到做到,没再去?学斋读书,哪怕英婶子怕他春闱失利赶他他也不去?,只道:“大不了我明儿再考。小时便?罢了,不懂事,如?今我是家里头一个,难道还不明白?科考能考一次又一次,我娘却只有一个啊!”

惹得英婶子眼眶都热了。

现在家里便?是他守着呢,他还笨手笨脚学着给娘熬了碗红糖鸡蛋羹。二哥也逃学了,拉着三哥去?外城买乌鸡了,说是给娘生完妹妹坐月子时吃的?。

四?哥帮着收拾产房,围帘子、铺褥子,还去?各家借了好些大茶壶和炉子,预备生孩子时烧水用。

想来想去?,小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溢满泪水的?大眼睛对姚如?意哽咽地说:“如?意阿姊,对不起,往后我不能来了。我以后要留在家里,帮忙照看?阿娘和妹妹。”

他不断地抹去?眼里的?泪,憋着才没有大哭出来,心里既后悔那天没有在家,又深深悔恨自己没能遵守诺言,才过来当了伙计一个来月便?要撂挑子,心里不安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