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入内。”
“……”
茶室之内,青玉琉璃杯泛着鎏金色泽,水波晃荡间,如雾中花水中月,小小一个尾指高的茶杯,价值高到令人咋舌。师墨喝茶也用琉璃杯,非但如此,连这茶案都是一整块白玉所制,贵到能买徐行的命,照样没人说他奢侈无度,想来昨日那些理由不过是用来攻讦人的借口,罪名飞在天中,只要找准时机,谁都能戴上一戴。
师墨迎上前来,似乎全没有在赤冰石船上看见徐行那一讽笑的芥蒂,温声道:“辛苦小友前来一趟,先喝杯茶如何?这是上好的朱颜散,有固气凝神之效。小女已在厅中等候了,我昨日方知,她与你原来还是故友?”
琉璃杯中的朱颜散染着彷如一点便无的赭红色,徐行垂着眸,水面映着她漆黑的眼,微微晃荡,她微笑着道:“这样巧合?敢问令媛名姓?”
“……”
碧色缎带系着一层一层密不透风的帷幕,如同蛇胆般诱人又艳丽的青色染了山水画,白烟似雾,药毒难分,浓郁到令人皱眉的香气中,帷幕一叠一叠被两侧静立着的武者拉开,高台之上,露出一张清正端雅的含笑面孔来。
八分病气,不失从容,她坐在一张极为精巧的武侯车上,分明身在如春温暖的室内,颈边仍旧掩着大氅厚重的皮毛,身后,郎辞佩剑,抬眼看来。
“无心,徐小友已到了。”师墨递来一张掩面丝帕,上面似是沁了些药草,他在徐行复杂的目光中笑道,“这便是无心特意调配的清心剂。无病之人常来阁内,嗅多了这药气不好,用此剂能可缓解许多。”
他周身上下不少新奇实用饰品皆是义女所购,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义女感念救命之恩,实在贴心至极,定是个至情至性之辈。师墨只感徐行看他的眼神有异,却说不出哪里有异,移开视线道:“此处不好进风,劳烦徐小友尽快查看无心伤情了。”
“不必看了。”徐行拍拍他肩,道,“节哀。”
师墨:“就这般?不、不必把脉么?”
徐行假笑道:“不是说她。”
师墨:“???”
在郎无心那张脸出现之时,徐行看师墨的眼神就是看一个死人的眼神了。真是收的一个好义女啊,你知道她上一个义父死的是有多么惨状万分吗?先不说义父了,你知道她亲父又是死的多么肝脑涂地吗?还稀罕那些小玩意呢,如今是令媛购,不日就要成陵园购了,长点心眼吧!
郎无心十分气虚的嗓音缓缓道:“义父,好些时候未见,我和她要叙叙旧。义父不是今日要去报恩庄谈洱海之事么,时候可来得及?”
师墨自然知道她是不愿自己听与徐行的对话,这般隐晦赶人,听得也是心里极为熨帖。料想这义女虽说极为慧捷,隐隐已当上了青莲台的二把手,但遇到故友总归还是有些小女儿忸怩话要说,不好意思让人听去了。于是朗声笑过,道:“那我便先走了!有什么事,便叫你哑婆来,记住没有?”
待郎无心应过,师墨闪身一掠,人已离去。
他敢如此放心地将徐行一人留在这,正是因为此刻厅内不下五十个青衣武者,皆静立在角落中,个个修为高深,且看起来每一个都已失聪,正冷冷盯着徐行的一举一动,但凡她有丝毫不轨,就要上来围杀。
徐行上前一步,那群人的目光便跟着一步,她歪头道:“故友?”
郎无心此刻不仅换了名姓,就连形貌也略有不同了,想来这不仅是本名,也是她原本的样貌,她这么厌恶自己的真名,如今却被迫这样天天被唤来唤去,以郎无心本性,恐怕心里都快淌毒汁了。
郎无心轻笑一声,道:“我也未曾想过,在这极寒之地捡回一条命来,竟还能碰见徐姑娘,该说我二人是有缘呢,还是有孽呢?”
“免了。”徐行道,“事不过三,既然知道我在,还敢这么嚣张?”
“大侠饶命,我知错了。正是因为知错了,才想要好好改邪归正,肃清天地风气啊。”郎无心用无比软弱的语气笑道,“听说徐姑娘已叛宗了?穹苍的确配不上你,这样看来,我与你正是殊途同归,目的是一般的,何苦要这么喊打喊杀刀剑相向呢……”
徐行道:“你和我,目的一致?”
郎无心微笑道:“推翻六大宗,不是一致吗?无心不是愚蠢之人,这副伤躯,已是苟延残喘,自然知道不能与你作对。你我合作,岂非事半功倍?”
徐行看着她,也笑了,道:“要合作,诚意呢?”
郎无心道:“你想要什么诚意?”
徐行道:“这伤,是真是假?求药,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郎无心垂眼道,“只是我空口无凭,恐怕你也不信……”
“简单,让我一试便知。”徐行爽朗地伸出右掌,嘻嘻道,“如果我一掌下去,你躲开了,说明你在骗我,该死。如果我一掌下去,你悲哀了,就说明你没有在骗我,这样如何?”
第155章 只认定小行家!!!
#155
郎无心笑道:“徐姑娘又在说笑了。”
“好吧。”徐行稍有遗憾地放下手, “看你这般谨慎,便知道徐青仙那一剑确实伤你不轻,你为何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还正巧被师墨救回……问这些并无意义, 况且你也不会告知我。不如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防得如此滴水不漏, 要有五十个高手在身边才敢露面, 何止是伤得不轻,恐怕吓得也不轻了。
“义父?他的确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待我极好。再过一些时日吧, 不急。”郎无心咳了两声, 额侧立刻泛上病态的赭红来,“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这是实话。他为我求药,也并非空穴来风,至少在得药之前,他得好好活着, 不是么?”
徐行道:“潇湘子前辈近况不佳, 无法为你炼药了。”
郎无心笑了一笑,道:“前日不是才炼了一颗赤子心么?可惜了, 那药精益独绝,世所罕见,我却用不了。”
昆仑是个四处漏风的宗门徐行一向知道, 寻找药材、药丹出世,动静都绝不小, 想瞒得密不透风不太可能。赤子心透支心脉力量以爆发能为,对寻舟来说是解药, 对郎无心而言却是致命毒药,徐行评价道:“是可惜。要不是那药另有他用,昆仑交给你的丹药恐怕就是这颗赤子心了。”
郎无心温声道:“另有他用?‘他’是谁?你那位小情郎么?莫说昆仑给不给,自徐姑娘手上拿到的东西,我也是万万不敢吃的。”
两人都笑得宛若春风,气氛看起来融洽极了,任谁看了都似故友相聚,实则两人都在盘算着要如何将对方剁成碎块沉进海里一辈子别爬上来。郎无心敢见徐行,便是仗着徐行现在动不了她,然而徐行动不了她,莫非她就能动得了徐行吗?徐行叛宗,无牵无挂散修一位,拿穹苍压她,她浑不在意,甚至拍手叫好,拿她个人的名誉去威胁证明完全无用了。除非那一日的天外来箭真的一箭将徐行射死,郎无心想让她勿出手干扰自己的计划,就当真只剩合作这一招了。
“义父确实想借纵横碑之变拉拢诸人,将青莲台变为第七势力……亦或者,变成第五大宗也没什么所谓。”郎无心垂目道,“少林的三步棋被你所破,最终竟还能保留一些本源,真是运气好。”
当时若没有那一剑,她顺利进了山门,现在的少林恐怕已经没有人了。以郎无心斩草除根的手法,绝不会给了悟弥补的机会,当日的少林会像曾几何时的郎府一样,变成一座死庙。
这跟运气有何关系,她腿都快跑断了,要说也只能说是徐行好。徐行挠了挠耳朵,道:“你亦没少推波助澜,何必一副置身事外样子,不嫌人呕么?师墨人到老年,却突然有了要征伐九界的野心,虽然我对长生药颇有质疑,但,他难不成真找到什么可以延年益寿的东西了?”
郎无心道:“朱颜散。”
早在十数年前,师墨便在暗中寻找长生之药了。无尽海西岸,是一片无人之境,被称为“冥洱海”。此地紧邻鸿蒙山脉,正是当年天妖被封印前灵境最终决战之地,妖血染红了整片原本青葱的花海,渗入了其下的土地,自此往后,洱海长出的花花草草均产生了不可捉摸的异变,有的嗜血,有的食人,救人灵药旁极有可能便生着致命毒草。
这等禁地,常人难以闯入,又因车马不便,久远以来只有专为采药牟利的修者才会进入探勘。
“朱颜散,向来都是‘毒药’。误服之人会失去神智,七窍流血,爆体身亡,义父老当益壮,尚未活腻,又怎会想过要服下它。”郎无心几分戏谑道,“若不是那日被随从暗算,换了药瓶中的丹药,他才会误服朱颜散,想来,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一个寿数将尽的人,能够察觉出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自衰弱变回强盛,修为自平平无奇变得能与武学宗师抗衡,这是常人想象不到的巨大诱惑。他绝不会去考虑这是否有什么异样、又应不应该继续用的。因为,难道有什么结果会比死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