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一个答非所问,但又与所言沾边,是个聪明的回答,沈谦闻言笑着摆摆手,顺着他的话说:“听人墙角原是我的过错,也当对世侄赔一个不是。”
齐婴敬言不敢。
而沈谦则仍对方才那一问感兴趣,不惜又问了一遍,这次略改了措辞,说:“秦扫六合,不世之功,确使天下有志之士心向往之,大梁若有此气象,北伐功成便也指日可待了。”
本家之内花灯如昼,四面欢言不绝于耳,那少年立在廊桥之上的身影却显得有些出离,仿佛并不在这片锦绣之中。
他说:“秦之大业虽伟,然国祚不过一十四载,仅传二世,征伐六国致使黎民受难国失其道,以后生之见,恐过大于功矣。”
这话说得倒是让沈谦有些意外。
秦之功过史有定论,个人有个人的见解,本也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大梁被迫南渡偏安一隅,举国上下莫不乐于大谈北伐一统,所谓时也势也,在如今的情势之下,江左之人自然奉秦为圭臬。
然沈谦一直不敢苟同。
秦之一统令天下离乱,此后又无力治天下,结果便是二世失鹿,再引大乱。后人只见大国方立之雄伟气象,却不见流民饿殍的森森白骨,岂不可悲可叹?
这齐二公子……倒是个慈悲的心性。
沈谦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继而露出一丝笑意,说:“二公子年少成名,此次春闱更使天下惊,我倒听说殿试之时公子曾同陛下言及一统之策,甚得陛下赞赏。”
这话有些揭短的意思,好像在说齐婴言行不一,只是那少年人却不知何故如此老成,此时闻言竟连眉目也不曾动一下,甚而淡淡一笑,曰:“落笔成书,必先染墨――让世叔见笑了。”
落笔成书,必先染墨。
这话却令沈谦心中一动。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少年人的意思。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或许的确并不认同所谓秦之大业,然而他知道自己若要实现抱负必先居于官场之内,唯有手中握有真实的权力才能使所思所想落地生根,为此他甘愿言不由衷,也愿意在未来舍弃更多东西。
他就是那支笔,为了心中的乾坤,宁愿染上漆黑的墨。
沈谦心中有些赞叹,同时又明白了眼前这少年人与自己的不同。沈谦自认也能世事洞明,可他既无手握乾坤的决心,也爱惜自己的羽毛,最终只是对眼前万事袖手旁观。
而这位齐二公子却与他不同……或许,最终他能有另一番天地。
此时齐婴已向他告退,那少年转身之时沈谦再次叫住了他,齐婴只闻这位世叔对自己温声道:“秦史壮阔,却恐晦涩劳心,敬臣若得空,倒可读一读文人散集,譬如抱朴诸公,有清心静气之效也。”
齐婴挑了挑眉,不意沈谦突然说这话,一顿后再拜,曰:“多谢世叔指点。”
当夜宴席散后,沈谦终于归家。
他所归之处并非金玉为地的沈家高门,而是建康城郊那个偏僻的小院子。他晚归之时韦氏还在等他,女儿文文却已经睡着了,五岁的小丫头粉雕玉琢,漂亮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他笑着亲了亲熟睡的女儿,又同美丽的妻子夜话,谈及自己近日的遭际,又在无意间说起了今夜与他说过两句话的那个少年,心中仍有些感慨,尤其当他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时更难免有些酸涩,心想他的文文往后就该嫁与那样的男子为妻――萧萧肃肃,湛然若神,有最好的出身和教养,更有最好的眼界和心胸。
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他最金贵的女儿。
只可惜……他无能,竟不能给唯一心爱的女儿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让这一桩本该顺理成章的婚约成了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屋舍之中一灯如豆,摇摇曳曳的小烛火映照着那久未团圆的一家人,而此时所有人都不能窥见命运的玄妙。
那些看似缥缈的所谓妄想,终将化成落地的因果。
丝丝扣扣,交缠一生。
第219章 番外二?拜寿(1) 我想二哥哥陪着我
容顺元年十月十二, 是当世大儒王清王先生的八十大寿。
王先生乃当世清流,在江南江北都名声煊赫,荣归故里之后也未闲着, 著书立说广布学问, 今已著作等身。
他老人家要过大寿, 江左的名门望族自然少不了要买账, 纷纷奔着王先生的老家、东扬州会稽郡而去。
只是若真要说起来, 贵胄们的目的倒不单单是去王先生面前说几句吉利话,却还另存了要在齐太傅面前露一露脸的小心思。
这事儿就有说头了。
幼帝登基之后, 朝中百官原以为太傅要独揽朝纲,未料许多大事他都真的撂手不管,更极少与朝中官员往来。每日下朝之后便径直回了他在清霁山的别第, 大门一关,无论谁登门去拜访都一律不见,简直像个大隐于朝的隐士。
众人见了这般情形自然难免私底下议论。有人说太傅是假意放权, 也有人说他是真的存了出离之心,更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新娶的夫人有了身孕,一朝太傅也终归是人, 怎能放着妻儿不管?想来只要等太傅夫人平安诞下孩子,太傅的心思也就会重新回到朝政上了。
只是这等啊等啊也不是办法,人家夫人生孩子怎么也要大半年, 若在这期间想不出法子和太傅套近乎、等后来再跟风去烧热灶,太傅岂能记得你的好?自然是要另辟蹊径在人家跟前露一露脸, 如此才算抢得了先机。
这王先生当年曾是太傅的座师, 老师要过八十大寿,太傅总不至于没有表示吧?消息灵通的官员们已经听说了,说太傅要亲自带着夫人前往会稽郡为王先生贺寿――这还得了?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天理都难容!
百官立刻瞪起了眼, 就算那些跟王先生素昧平生的人都紧赶慢赶往会稽郡而去,一时之间建康和会稽相连的官道上人满为患,处处可见华贵的马车呼啸而过,驾车的马夫们一个赛一个地挥着马鞭,唯恐慢人一步而遭到主人家的叱咄。
热闹极了。
到了会稽,一切就更热闹了。
王先生家的祖宅是几代人经营而来,倒是十分宽敞,只是再宽敞也架不住人来得这样多,终归是有些负累。王先生如此高寿,自然早就不管料理席面这样的小事了,一切都由他的孙子王冕和孙媳妇周氏代为掌管。这两个晚辈身在会稽,哪里见过那么多建康的达官显贵?一见他们登门自然不好意思婉拒,索性统统迎进了家门,乌泱泱一大群人,属实让人眼花缭乱。
当夜拜寿,百官一面轮流上前同老寿星攀交情,一面又暗暗打量着王宅的门口,盼着太傅亲临,过不多久果然遂愿,宅门之外铜铃摇曳,是太傅同他夫人一并到了,众人闻声看去时,正瞧见王家人引着他们进门。
百官见多了太傅在朝堂之上谨笃冷面令人惶恐的模样,如今见他亲自扶着他夫人跨门槛、下台阶,还神情温柔目中含笑,着实有些不适应,独与太傅相熟的学生们对此见怪不怪,心说他们老师在风荷苑中对着师母时一贯都是如此的,有什么好奇怪?
再说太傅夫人。
她有了身孕、如今已经显怀,可那模样竟还是灵秀美丽,眉间一点红痣宛如工笔所绘,即便显怀也无碍于她的惊艳,反倒更添妩媚之色。
……着实是人间绝色。
今日在场的一些官员有的是见过沈西泠的,正是在当初齐家受难、她被带上朝堂当众受审的那一回,彼时众人都依稀明白她和太傅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后来更听说太傅曾不远千里亲自去琅琊为她送嫁。这桩风流韵事当年还一度在建康城中广为流传,鸳鸯被打散的伤情故事一向招人喜欢,引得听者无不唏嘘,未料多年过后他们竟还是喜结连理,可见真是缘分天定,总不是外人拆得散的。
只是……这故事虽则动听,有些细节拆解起来却不尽如人意――譬如这太傅夫人已是二嫁之身,头一婚还是嫁给魏国人的……
诚然,旧情人久别重逢都自有一番缠绵意味,太傅禁不住这旧情的撩拨也是人之常情,可这时日一久,自己枕畔的妻子曾经嫁给过旁人的事恐怕就不那么好消受了吧?太傅虽则权倾天下,但说到底也是个男子,男子怎能容许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染?这么一说,这太傅夫人的正妻位子究竟能不能坐得稳,兴许还要另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