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在黑帮那种看气氛做事的地方摸爬滚打出来的,京窈很多时候总能敏锐地发现周围处于什么状况之下,人们又有着怎样的行为态度。
徐温阳回答她道:“我只知道老伯把这辈子赚来的钱都用在了学校里盖教学楼,让贫困生有书可以读,前几年抗震救灾,他还带过一批自愿者去参加搜救,挽回了许多人的生命。”
京窈点点头:“原来如此。”
而成老伯此刻到了弥留之际,眼睛已经浑浊得看不清人了,只是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是谁。
“阿……英?是、是不是你?”
不知怎的,本无力开口的成老伯竟然用嘶哑地声音问了这句话。
“阿英?”京窈皱起眉头。
徐云深道:“是老伯的妻子,也是多年前被拐卖走的那个女人。”他看着京窈的侧脸,轻声道:“她叫陈如英。”
京窈回望他的眼睛,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表情眼睛微微瞪大,有些愕然。
只是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再追问什么。
徐云深却无声地叹息。
可朱宏斌听见这句话便流下了眼泪,不敢回答他,也不敢哭出声音。
人世总会给一无所有的人带来最后的伤害心心念念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见不到一面。
“阿英……”从成老伯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却无法阖上双眼,从始至终执着地看着某处。
“伯爹?伯爹?”朱宏斌尝试着叫成老伯,但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
成老伯无儿无女,外甥是个混账东西,于是他的葬礼是由朱宏斌操办的,虽然是他掏的钱,但寨子里大多数人都自发来帮了忙。
他们或多或少,都得到过成老伯的帮助。
灵堂里,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看他们成校长的孩子们哭成一团,都是实打实的伤心。
“阿姨,你也是我们校长的学生吗?”
有一个看着年纪稍长的孩子来拉了拉京窈的衣角。京窈蹲下身子和他说话:“很遗憾,我不是。”
男孩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转身去问旁边的人了。京窈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有许多的白帽子,这是只有家属才能在灵堂上戴的丧帽。
虽无子女,却桃李满园。
京窈垂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温阳轻碰她的手臂,低声道:“我们得去上香。”
京窈颔首:“好。”
可没来得及走近,上一个在给成老伯上香的人突然跪在了地上,面目愧疚地狠狠磕了三个头,带着哭声道:“成伯爹,我家对不起您!我替我爸给您磕头了!”说罢,又使劲磕了三个。
他抬起头,脑门上有明显的血迹,众人赶忙上来搀扶他,把他劝了回去。
朱宏斌面色低寞,抬起袖子擦擦眼泪,不时叹息一声。
京窈和徐温阳对视了一眼,觉得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坎坷不为人知。
当地人有在灵堂守夜的习惯,孩子们比较年龄小,很快被老师或家长带了回去,寨子里的众人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坐在火炉子旁聊天或打瞌睡,只有朱宏斌一直跪在灵位前烧纸钱。
京窈后半夜的时候走了过来,拿了一些纸钱,和朱宏斌一同丢入焚烧着的铁盆里。
朱宏斌对她歉疚道:“京小姐,让你也费心了。”
“出门在外,互相帮忙本就是应该的。”京窈看着火舌吞噬黄纸,留下黑色的灰,余烬落在她眼里,映照出红光来,变成炙热危险的烙印。
她轻声道:“朱大哥,能不能告诉我,刚才那个人说对不起成老伯是因为什么呢?或者……当年关于成老伯妻子的失踪,是否是另有蹊跷?”
朱宏斌张了张口,看了一眼成老伯的遗照,老人家笑得分外和蔼,可他的每一条皱纹都饱经沧桑,眼神里藏着太多次的失望。
“……其实,陈婶娘她不是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卖了,而是回到了娘家,被她父母、哥哥嫂子绑了,卖给了人贩子。”
京窈的手一顿,从心底滋生出一股浸透骨骼的冷意。
朱宏斌紧紧捏着纸钱,将其握在掌心,满眼悲愤,竭力压低声音:“陈婶娘多好的人啊,她和伯爹才结婚不到一年,可她父母就为了能让她哥哥盖个新房,就合谋把她卖了!”
也是一个寒冷冬夜,她本安稳地睡在娘家的床上,或许还在等着进城务工的丈夫回来接她,可谁想,她的屋子被悄悄打开,一个麻袋兜头罩了下来,将她捆得结结实实,连夜便将她卖到了外地。
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刚才在伯爹面前磕头的人叫朱右,他爹当年其实看见了那家人把陈婶娘卖出去。”
“他什么也没说,是吗?”京窈平静道。
朱宏斌点头:“不仅没说,他还收了点陈家的好处,将不依不饶追问着妻子下落伯爹给打了一顿,并且四处散播谣言,说是伯爹在县里养了情人,所以联系人贩子把婶娘卖了,换钱给情人买首饰。”
朱宏斌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重重叹息:“这件事一直到十年前,朱右的爹临死前才说了出来……可有什么用呢,婶娘再也回不来了,那姓陈的一家,除了陈林那个杂种,也都死了。伯爹一直没放弃过找婶娘,他当年因为谣言迫不得已离开了村子,却辗转各地多年,听说哪个地方有妇女被拐卖他就去找线索,还帮着警方打掉好些拐卖集团,有一次被人报复,被捅了好几刀,差点没撑过去……后来他回家乡办学校,让娃娃们有书可以读,因为陈婶娘以前是个老师,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都能有个好的未来。”
朱宏斌悲愤交加:“老天不开眼!为什么就是不让伯爹知道婶娘的下落,生死不明,折磨了伯爹一辈子。京小姐你知道吗?伯爹其实身体一直还算硬朗,这次这么突然就离开了,是因为他一个月前有事儿去了趟兴义,结果说是在菜市场看到了一个很像婶娘的人,他就追了上去,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路,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这才……”
京窈听罢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去看照片里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对朱宏斌道了声辛苦,便起身走出了灵堂。
徐温阳和徐云深都在等着她,京窈从炽热的火盆前骤然进入冰冷的黑夜里,脑子蒙了一下,险些摔倒,被徐云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低声道:“你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再一次回到成老伯的家,京窈很难想象他当时是怎么笑着和徐云深说让他们住在这里的,字里行间充满热情,一再地关心徐云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