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絮娘日日在府衙中闷着,颇为无聊,又觉得自己连同孩子都在吃白饭,总想找些活计报答他,沉吟片刻,递了个话音给她:“听说前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不少……”
“我去剪几枝回来,给大人放在案上养着。”絮娘闻言果然来了精神,整理好衣衫,对他福了一福,“大人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的吧,临近年关,瞧着热闹些。”温昭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容,重又将注意力放在手边的家书上。
正值回京述职之际,各地官员无不铆着劲儿溜须拍马,逢迎内阁要员。
虽说有大伯在中间活动,免了他往来奔波之苦,但该打点的关系还是要打点,该送的重礼,更是一点儿也少不得。
大伯在信中又说,他续任定州知府的事已有九成把握,在这苦寒之地再熬三年资历,稳扎稳打地做些政绩出来,若是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得能够再上一个台阶。
不过,上一回奏请减免百姓税赋,已是开了特例,这一回万不可凭一腔热血冲动行事,惹得一干老臣不喜。
温昭捏了捏眉心,颇有些发愁。
这几年收成不好,便是免去三年税赋,百姓们在这苦寒之地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若是依着那些肚满肠肥之人的意思,层层盘剥下来,怕是要食不果腹,怨声载道。
絮娘对温昭的忧虑一无所知,从暗门回屋的时候,察觉到温朔跟了过来,被他吓了一跳。
“大哥……有什么吩咐吗?”白净的玉手抓着两边的门板,泄露出想把他拒之门外的意思,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紧张地往温昭所在的方向看去,似乎随时打算搬救兵。
温朔看见她这副提防的样子就生气。
不止如此,只要和她有关的事,他就觉得心烦。
她将伏陵迷得神魂颠倒,实在糟心;她日日袒胸露乳,污染温昭的眼睛,简直晦气;明明长着狐狸精的模样和身段,却在他的监视之下安安分分,这么多天都没有对温昭做出勾引的举动,委实没用……
温朔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到底希望她离温昭远远的,还是暗暗期待她将温昭拖入泥潭,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反正,他很讨厌她。
废物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令他打从心底里厌恶。
他无视絮娘的抗拒,一脚迈进屋子,放肆打量四周。
她将她和伏陵共同生活的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地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个针线篮子,里面躺着几个未完工的绒线娃娃,似是做给小孩子玩耍的,颜色鲜亮,憨态可掬,看起来颇有几分喜庆。
“听说不止大人,连伏阱他们都得了你亲手做的袜子?”他斜着冷峭的眼睛,刻意为难絮娘,“你居心何在?”
她讨好温昭倒也罢了,怎么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打起伏阱他们的主意?
最可恨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唯独他没有?
絮娘愣了愣,连忙解释道:“只是一点儿心意,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见他不信,将仅剩的两双棉袜拿了出来,有些胆怯地道:“这是……给大哥做的,请大哥收下。”
温朔冷哼一声,本想将袜子掷到地上,告诉她自己一点儿也不稀罕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心思转了转,又劈手夺过,挑剔地看来看去。
做工和样式都和温昭那两双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侧边绣的图样换成了松柏。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温朔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被人踩中痛脚,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声音冷得像淬着冰渣子,“你在讽刺我?”
他从出生那一日便被踩在泥里,受尽冷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最大的造化,也不过是被众星捧月的温昭怜悯,成为对方脚边的一条恶犬,随时准备着替他去死。
他这样的货色,有什么资格和温昭相提并论,成为不亚于猗猗绿竹的凌云青松?
絮娘只觉满头雾水,再次认识到温朔的喜怒无常。
她不敢与他争辩,只柔弱地垂着脸儿,小声道:“若是大哥不喜欢这花样,我用剪刀拆了便是……”
她伸手去取那袜子,却接了个空。
“要你多事?剪你的梅花去。”温朔又瞪她一眼,极不高兴地将袜子塞进袖中的暗袋中,掸了掸衣袍,扬长而去。
075|第七十一回 天道不善善施粥,破财免灾灾临头
进了腊月,街面上立刻多了许多年味儿,变得热闹起来。
府衙里积压的案件处理得差不多,伏陵得了空闲,主动接下采买年货的差事,借着这机会,带絮娘和几个孩子上街散心。
蒋星淳穿着厚实的新衣,兴奋地引蒋姝观看路两边悬挂的花灯,给她买了一包酥糖、几块奶糕。
蒋姝正在学走路,穿着虎头鞋的小脚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身子一歪,跌在伏陵脚边。
伏陵将女童一把抱起,襟前被她的小手糊满糖渍,却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还趁孩子们不注意,偷偷捏了捏絮娘的手。
絮娘玉脸微红,从蒋星淳手里的油纸包中拈起一块酥糖,转头递给性子沉稳的蒋星渊,低声跟他商量买些什么东西。
蒋星渊将四四方方的糖块紧紧握在手心,语气正常地给了许多建议。
等他们忙着看杂耍班子变戏法时,他才极为不舍地将酥糖一分为二,一半含进口中,另一半用帕子包好,贴身放在胸口。
就连手心化开的糖浆,他也不肯浪费,悄悄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舐干净。
因着温昭出手大方,絮娘攒了不少体几钱,这一趟便买了许多日常所需之物,又选了几盒样式精巧的果点,打算回去分给众人尝尝。
一家人坐在路边的棚子底下吃馄饨时,蒋星淳忽然拽了拽絮娘的衣角,指着对面道:“娘,您看那个人。”
阴暗狭窄的巷子里,还堆着几团残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围着破草席坐在墙脚,形容枯槁,有气无力。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破碗,里面装着少得可怜的几枚铜钱。
絮娘生出恻隐之心,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又多要了一碗热馄饨,令蒋星淳给老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