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庄飞羽过来牵她,态度温和得有些不寻常:“有我在,不必惊慌。你陪着我们略吃几口饭菜,便带着孩子们出去逛逛,听说东街新添了不少花灯,夜里好看得紧。”
絮娘柔顺地点点头,紧挨着庄飞羽坐在席间,小心为他斟酒布菜,耳听得李成说了不少吹捧之语,虽然没有将话题扯到她身上,两道油腻的目光却总追着她不放,不由如坐针毡。
她没什么胃口,坐了不一会儿,就依着庄飞羽所说,唤孩子们出来。
难得有这样的饭后消遣,蒋星淳欢天喜地,蒋星渊也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庄飞羽和气地对她们摆摆手:“你们先去,我这边聊完正事,打灯笼过去接你。”
絮娘隐约察觉他是在找借口支开自己,以为他们有要紧的公事相商,没有多想,怀里抱着长得越来越可爱的蒋姝,右手牵着儿子,身后跟着蒋星渊,自往东街而去。
走不多远,蒋星渊忽地停住脚步,说道:“大娘,我这鞋子不大合脚,回去换一双,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絮娘叮嘱道:“天黑仔细看路,我们在祥云客栈门口等你,莫要着急。”
蒋星渊用力点头,转身飞一般地跑开。
离祥云客栈还有一里地的距离,絮娘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借着灯光辨认出蒋星渊的身形,见他脸色雪白,神情慌乱,不由诧异地道:“阿渊,慢些跑,怎么这样着急?”
“大娘!”好像生怕什么人注意到似的,直到跑到她跟前,蒋星渊才从喉咙里吐出一声惊呼,示意她弯下腰,对着白玉般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我、我回去的时候,听到庄伯伯在和李叔叔谈论咱们家的事,说是、说是带着三个孩子一同赴任太过累赘,打算发卖了我,将阿姝送到别的人家代为照料,只留阿淳哥哥一个!”
闻言,絮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034|第三十四回 鱼游沸鼎危在旦夕,燕巢飞幕孤注一掷
娇弱如柳枝的身子剧烈颤抖着,絮娘呆呆地看着满脸惊慌的蒋星渊,一时说不出话。
蒋星渊怕她不信,赌咒发誓道:“大娘,这是我亲耳听见的,做不得假!若有半句虚言,便教我受天打雷轰之苦……”
“亲耳听见什么?”蒋星淳感觉到娘亲的手变得冰冷,愣头愣脑地打断他,“你对我娘说了什么?”
絮娘摆了摆手,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去看看……”
她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神情恍惚地道:“不、不……我现在不能回去……”
不需蒋星渊发誓,她已信了十分。
庄飞羽本就是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之辈,这阵子看她和宋璋相处和睦,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想出这等狠辣的主意,并不奇怪。
他为的是什么,也不难猜。
卖掉没有血缘关系、却警醒乖巧的蒋星渊,旨在杀鸡儆猴。
将女儿送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人家,便可从容拿捏住她,令她百依百顺,且不敢生出攀附宋璋之念,将他撇在一旁。
而留下蒋星淳,自然是因为阿淳性子单纯鲁直,极好操控,除此之外,也能稳住她的阵脚。
便是她万念俱灰,想要寻死,也不忍儿子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受苦吧?
絮娘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牙关打战,心乱如麻。
回去质问庄飞羽,显然是下下之策,说不得还会激怒他,落入比上次更加难堪的境地。
向宋璋求助也行不通,莫说她手里没证据,便是阿姝真的被送了出去,对方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和左膀右臂撕破脸,强行为她出头。
男人么,总是“以大局为重”,只要她听话顺从,别的细枝末节,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蒋星淳从没见过娘亲这副模样,脸色渐渐变得紧张,扯着她的手臂不住发问。
蒋星渊轻轻捏了捏她布满冷汗的手,说道:“大娘,咱们还是照着庄伯伯的意思,先去看花灯吧?”
絮娘被他这句话唤回神智,长长吐纳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好,我们去看灯。”
蒋星淳管不住嘴,又对庄飞羽抱有孺慕之情,她不敢将实情漏于他知道,只胡乱搪塞道:“阿淳,你先别问了,不是什么大事。方才不是说想吃枣糕么?娘给你钱,你自己去买。”
蒋星淳接过铜板,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蒋星渊,头一次觉得吃食没那么大吸引力,闷闷不乐地应下。
絮娘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带着三个孩子走进东街。
这里游人如织,盛况空前,比过年还要热闹。
可造型各异的花灯刺得她眼睛生疼;四周传来的叫卖声和谈话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路变得崎岖不平,再怎么谨慎,也会时不时摔跤……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见蒋姝兴奋地伸出双手,意欲去捉层层叠叠的莲花灯,纯净无垢的眼睛里倒映出千万道光影,不由泪如雨下。
她狂乱地亲吻着女儿香软的脸颊。
蒋姝还以为娘亲是在逗自己,高兴得咯咯直笑,白白嫩嫩的小手蹭了蹭温热的泪水,疑惑娘亲的脸为什么变得湿漉漉。
“大娘,庄伯伯说要来接咱们,您忍一忍,莫要教他看出不对。”觑着蒋星淳去买糕点的间隙,蒋星渊从怀里摸出条浆洗得发白的手帕,递给絮娘擦泪。
絮娘哽咽着应下,勉强调整好情绪,除了眼角有些发红,看不出什么异常。
万幸庄飞羽过来接她的时候,已是半醉,未曾察觉。
絮娘克制着内心的愤怒与恐惧,如往常一样服侍庄飞羽睡下,等他发出均匀的鼾声,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蒋星渊安安静静坐在廊下,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大娘,我仔细想过,我本就是条贱命,能得大娘垂怜,过上这么长时间的好日子,理应知足,便是被庄伯伯发卖出去,也不该有怨言。”蒋星渊知道自己这个私生子的身份一直令絮娘心怀芥蒂,因此并不向她求情,而是巧妙地从蒋姝身上入手,“我只是可怜妹妹……她还那么小,还不会喊‘娘亲’,便要被迫与您分离,往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再者……不是人人都像大娘一样,有一副菩萨心肠。别人会待妹妹好吗?会不会打她骂她,让她饿肚子?就像……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他说着说着,动了真感情,眼圈红红的,声音也带出哭腔,“我那……我那还是亲娘呢……”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把你们送走的。”素来柔弱的絮娘,罕见地流露出坚定之色,“想对你们下手,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大娘,你我心里都清楚,硬拼不是明智的选择。”蒋星渊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出的话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该说的,“咱们……咱们逃跑吧?”
“跑?”絮娘下意识哆嗦了一下,茫然地看着蒋星渊,“跑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