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上得起私塾,没道理走到这一步。”蒋星渊抚摸着快要散开的书脊,确认手里拿着的是有价无市的珍本,语调平静地接过小钟的话头,“你家遭了什么变故?”
“我爹得重病死了,我娘改嫁给一个镖头,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烂赌鬼。”小钟抬手揉眼睛,越揉眼越红,“他把所有家当都输干净之后,赌急了眼,将我骗到净身所挨刀子换银子,我……我不敢让我娘看见我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连着两个月休沐都没敢回去……”
他小声哭了起来:“就当我娘白养了一个儿子……我下辈子再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他敢卖你,就敢卖你娘。”蒋星渊近乎残忍地道出更可怕的事实,“与其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尽快回家看看。”
小钟脸色一白,站起身,怔怔道:“您的意思是说……可我、可我还有十天才能出宫……”
半个时辰后,蒋星渊拿着玉佩,带小钟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皇宫。
两个人在闹市门口分开,他叮嘱道:“打听清楚你娘的现状之后,什么都不要做,来这个地方跟我会合。就算有天大的冤屈,我也会想办法帮你讨回公道。”
小钟点头如捣蒜,低着头混入人群中。
蒋星渊走进冷冷清清的药材铺子,对掌柜笑道:“邱先生在吗?”
他把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古籍递过去,道:“这阵子总是麻烦邱先生,一点儿心意,请先生笑纳。”
掌柜小心接过,问道:“公子这次打算买什么药?”
“请掌柜的替我问问邱先生,有没有能令女子生产时血崩、同时又查不出任何痕迹的药?”蒋星渊神色从容地拿起茶壶,倒出一点儿水,指腹蘸抹着在柜台上写了个“血”字,龙蛇飞舞,铁画银钩。
掌柜脸色陡变,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往门外看了两眼,额角渗出汗水,整个人如临大敌:“你、你先在这里等等,我进去问问。”
他这一问,耽搁了许久。
蒋星渊听到门板后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百无聊赖地将自己的字迹抹去,倒了杯凉透的茶,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低头轻啜。
掌柜终于出来,不情不愿地道:“小公子,我家先生请你进去说话。”
蒋星渊微微颔首,掀开帘子迈进后院,看见背阴的院子里照不进一点儿阳光,墙上潮湿得像浸着水,地上爬满青苔,角落整块青石挖成的水池里,游着几条半死不活的黑鱼。
到处都透着寒气,他却不觉得害怕,反而因此间清凉而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他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从对面过来的男人。
男人约摸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神情阴鸷,坐在一张有些破旧的木椅上,椅子底下安着四个铁质的轮子,以复杂的机簧和扶手连接在一起,方便使用者控制转向和速度。
他的膝盖上平摊着蒋星渊方才送出去的书,玄色的衣袍下摆空空荡荡。
他没有腿。
157|第一百五十三回 红颜成白骨王孙落魄,血仇如深海旧恨难平(蒋星渊剧情章,2700+)
蒋星渊并未露出惊诧之色。
他恭恭敬敬地向男人施了一礼,温声道:“晚生蒋星渊,见过邱先生。”
邱先生似是没想到做尽蝇营狗苟之事的少年长着这么副好相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操控着木椅向西侧的厢房移动,声音嘶哑:“进来说话。”
蒋星渊跟随他走进屋子,发现这是一间书房。
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他的眼睛快速掠过,发现那些字画全部出自名家之手,价值千金。
“你打听那种药做什么?”邱先生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发问,“是打算一尸两命,还是留子去母?”
“只是好奇罢了。”还没探出对方底细,蒋星渊不肯留下把柄,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瞒先生,我在宫里侍奉一位贵人,有赖先生的助孕奇药,贵人顺利怀上了龙种。不过……先生应该料想得到,宫门似海,深不可测,短短几月,因嫉妒而想方设法暗害她的人不知凡几。”
他顿了顿,微笑道:“我担心有人在她生产的时候下毒手,这才过来请教先生。”
邱先生沉默片刻,眼神变得锐利:“你没说实话。”
蒋星渊没有正面回应他的指责,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何必深究呢?您不也有瞒着晚生的秘密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邱先生惊疑不定,身子一动,膝盖上的书籍掉落在地。
蒋星渊弯腰捡起,指腹抚过书封上的“秋”字,笑道:“比如,先生自称姓邱,您这个姓氏,到底是山丘之意的邱,还是春秋的秋呢?”
听了这话,邱先生的脸色一寸寸变为雪白。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自打来了京兆,他便深居简出,从不与陌生人打交道,自问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双手攥紧衣袍,底下露出两段空空的裤管,声音紧绷:“你是官府的人吗?还是……还是皇家的人?请我开了那么多回药方,是在试探我的根底,同时收集罪证吗?”
“先生想左了。”蒋星渊掸去古籍上的尘土,慢慢放到桌上,释放出最大程度的善意,“我不曾收到任何人的命令,更没有报官的想法。先生对我有恩,帮过我的大忙,我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至于先生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他摘下腰间玉佩,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的,“我那回过来求助孕之药时,先生本不愿助我,却在看到这枚玉佩,知道我与皇室中人有嫌隙后,忽然改了主意,显然是和什么人有私仇。”
“这枚玉佩是三王爷徐元昌所赠,我暗地里调查过,徐元昌好风月,无心政务,这么多年来,从未与人结过仇怨。我想,或许是我怀疑的方向不对,先生与皇家的纠葛开始得更早,也更隐蔽。”他看着邱先生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渐渐收了笑容,表露出恰如其分的同情,“因此,我借办差的便利,查了查宫中的玉牒。”
“先帝在时,皇后仙逝得早,没过几年,大皇子也随之而去。元鼎十三年,德妃、淑妃与贤妃先后有娠,先帝龙颜大悦,对她们三人各有封赏,还戏言道,无论哪个妃子先行诞下皇子,都要立那位小皇子为太子。”
他用平静的话语,揭开当年的血雨腥风:“十月怀胎,德妃娘娘先行诞下今上,第二日,淑妃娘娘诞下徐元昌,也就是如今的三王爷,而出身书香门第的贤妃娘娘,本来最受先帝宠爱,怀孕的日子也早,肚子却毫无发动的征兆,直拖了半个月,竟然血崩而亡。”
“贤妃娘娘姓秋,先生姓邱,这不像巧合,我方才跟掌柜的提起血崩之症时,他的反应也证实了我的猜测。”蒋星渊望着邱先生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血红的双眼,轻轻叹了口气。
“想来,先生就是贤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吧?贤妃娘娘的死、先生的腿,大抵都是毒妇所害,您本是天潢贵胄,还有机会成为九五之尊,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如此冤屈,理应讨个公道,便是手段激烈些,也是情有可原。”
“不错……”邱先生瘦削的脸上淌落两行热泪,“我确实是贤妃的儿子,母妃遭到奸人的算计,怀孕不久便身中奇毒,自己却无知无觉。她因血崩而亡之后,先帝照着她的遗愿,允秋家将尸首带回故乡安葬,路上,随行的仆人听到棺材里隐约传来婴儿啼哭之声,外祖父当机立断,命护卫剖开尸身,将我抱了出来。”
“我天生残缺,便是回到宫里,也会成为皇室的耻辱,还有可能被奸人斩草除根。外祖父再三权衡,瞒下这个秘密,将我带到母妃的故乡精心教养,令我随母姓,起了个药草的名,叫‘文元’。”他悲凉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外祖母日夜思念母妃,哭瞎了眼睛,外祖父也病痛缠身,二老过世后,我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挂念,便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一名老仆悄悄来到京兆,打算为母妃报仇雪恨。”
“那么,当年暗害贤妃娘娘的人,到底是德妃,还是淑妃呢?”蒋星渊小心地试探着秋文元,“两位娘娘俱已葬入皇陵,秋先生的血海深仇,又要落在什么人身上呢?”
“总脱不了她们两个,抑或二人联手,也未可知。”秋文元冷笑着,眸中浮现出某种令蒋星渊觉得熟悉的疯狂,“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死了也不要紧,母债子偿,天经地义。”
蒋星渊眼神微微闪烁,笑道:“如此甚好,我和先生一见如故,又与徐元昌不共戴天,或许可以助先生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