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朋友们这时才敢发来祝贺。江晚重新走出家门，和她们见面，宣泄自己心中的悲苦，也渐渐从悲苦中走了出来。

毕竟，接下来的人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她要保重身体，要让夏遊安心。至于夏家，则万分庆幸生了两个孩子，免于承受失独的痛苦。

网上舆论沸腾，各方都在讨论着这起案子。

薄暮时分，陆思雁瘫在家中的皮质沙发上，无意识地刷着手机，浏览着网民的评论。她在看什么？她也不知道。仿佛故意品尝失败的味道，追求一种自虐的快感。

在恒中的贴吧里，管理员奋力删着帖子，但仍赶不上同学们发新帖的速度。

有个名叫“枯萎废柴”的网友评论道：“老东西死得好，原来世界上真有报应这回事。”

报应这个用词引起了陆思雁的注意。杀人偿命，称不上报应，其中蕴含了什么额外的信息量。

陆思雁点进“枯萎废柴”的主页，发现她是女生，恒中吧五级会员，年龄 25 岁，爱好摄影，收藏了“考研面试经”、“国考攻略”之类的帖子。

顺着找到了她的微博，是个摄影账号。置顶是人像摄影接单，200 元一天。设置了转发抽奖，但只有十几个转发，没有评论。

陆思雁看她拍摄的摄影作品，明白了为什么接不到单。主要原因还是 ps 水平太差，把普通路人拍成了普通路人的样子。

除了人像，还有一些风景的延时摄影。海边朝阳、山间晚霞、空中漂流的云彩。

挺好看的，陆思雁鬼使神差地继续看了下去，直到三年前的一张照片劫掠了她的目光。

照片配字是“囚笼”。从一户人家的防盗窗往外拍，阴沉的天空被铁框切分成一个个小块。画面角落，有一个令人眼熟的，银色的穹顶。

杨竞一接到了人生中第一单人像摄影，她不明白三年前发的约拍微博为什么现在还会被人看到。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和父母保证自己将一手抓考公、一手抓考研、一手抓副业。计划一边拍人像挣钱，一边在家备考。

她找了几个大学同学做模特，免费给他们拍照片发到网上，希望借此揽客。但截止到今天，从来没人找她拍过照片，考公考研的事也是一年比一年渺茫。

装装样子吧。骗骗父母，也骗骗自己。

假装自己还有希望，假装自己最终会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过上踏实可靠的人生。直到父母不愿意再当冤大头供养者，戳破这层温情的泡沫。

到时自己会怎样？听从父母安排，相亲嫁给一个同样一事无成的男人？无所谓了，任凭发落吧。

单主微博名叫“diamond”，没发过帖子，微信也是三天可见，但头像是个宛如杂志封面的时尚女士。

杨竞一完全没有信心拍出她头像一半的水平，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单主昨天联系到她，今天就要拍摄，地点定在高档写字楼的律所里。也许专业摄影师都需要提前预约，临时实在找不到人？

“啊……早知道把那条微博删掉就好了。好丢脸。”

杨竞一这么想着，但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佳能 5d2，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明明去年就决定卖了它换点钱，不知为什么还是保留到了现在。

该穿什么衣服呢？大四那年，她倒是买过一身为面试准备的黑色套装，但没有摄影师穿正装高跟鞋拍摄吧？摄影师都穿得很休闲，同时具有独特的品味。父母不允许她在穿着上花钱，休闲装只有 T 恤短裤，显得幼稚又笨拙。

现在问题来了，她必须在面试正装和 T 恤短裤间做出选择。

“杀了我吧，不去了！”杨竞一崩溃地栽倒在床上，流起了眼泪，“我也不是非要挣这个钱，多这两百有什么用呢？能改变我的生活吗？说不定这单主就是个变态，还会有人身危险！”

她哭了两个小时，在手机里和网友狠狠吐槽了单主的奇葩，网友也劝她不要独自前往陌生的地方。杨竞一的情绪得到了缓和，坐在桌前打起了英雄联盟，在虚拟世界里找回丢失的自尊。

连输三把。

杨竞一焦躁地摘下耳机，忽然发现离约定拍摄的时间只剩十分钟了。她不敢面对单主的质询，得赶快把单主拉黑才行！杨竞一慌忙拿起手机，看到对面刚刚转过来了五百块钱。

“天气太热，摄影老师太辛苦了，打车过来吧。我喜欢您作品外溢的灵气，期待着与您合作。”

外溢的灵气……是说我？

杨竞一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内秀的孩子，普普通通的外表下面，有着一颗骄傲滚烫的灵魂。只是没人愿意花时间来了解真正的自己。

而这个素未谋面的单主，却凭借着几张摄影作品，看到了自己掩藏不住的灵气。

也许是身边人审美太低级，只有上层人才能赏识我的才华？她会不会把我推荐给其他朋友，为我举办展览……等等，想太远了。

杨竞一按下上扬的嘴角。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也不是职业规划的问题了，现在，她是要去见自己的知音。

迟到了半个小时后，杨竞一出现在了写字楼的旋转大门，汗珠黏黏地捂在厚重的黑色套装里。冷气扑面而来，缓解了燥热的不适感。

她庆幸于自己穿了正装，否则甚至没有勇气走进这座高雅简约的建筑。高跟鞋踩在纯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层高八米、充满花果香氛的大厅间行走，她感觉自己来到了梦想中的地方。

助理一直在前台等候着她，可能是她背着相机包的缘故，一眼就认出了她。助理带着她刷卡进闸门，进电梯，一路带她走进了单主的办公室。

“摄影老师到了，那我们开始吧。”

灯光师、化妆师、单主，仿佛一套流水线上的程序，自动运行起来。灯光亮了又亮，姿势变了又变，栗色的发丝边缘模糊成光晕，粉扑在脸上拍打起一阵阵粉雾。

杨竞一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零件，轻易地融入程序中，咔嚓咔嚓地按动快门，将精致得一丝不苟的画面定格下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从未拍摄过这么美丽的作品。

单主一定会满意的。她回去要把这组照片更新到置顶简介中。

杨竞一沉浸在创作的心流中，惊讶于时间过得异常的快，单主站起身来和她握手，感谢她的工作。助理送进来两份餐盒，转身离开，关上了房门。

“点了点东西，吃了再走吧。”不知何时起，房间只剩下了她和单主两个人。杨竞一感到一丝慌张，想要离开。

单主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食盒，里面是摆盘精致的日料。各种鱼类刺身切成薄片、整只的海胆、牡丹虾，以堪称艺术的造型摆放在食盒中。杨竞一刚刚直起来的双腿又弯了下来，坐回了沙发上。

“太破费了。”

“没什么，工作餐而已，不知道你吃得吃不惯。”

杨竞一也不知道自己吃得吃不惯，除了三文鱼，其他食材她从未尝过。但是，她不在意自己是否吃得惯。想要尝试一下的冲动盖过了一切，她学着单主的样子，蘸着酱油和芥末，将玉石般晶莹的鱼片送入口中。

好辣，眼泪要出来了。但是好痛快。杨竞一品尝着这种辛辣，水雾模糊了眼睛。

单主随意地和杨竞一聊起了天，得知两人竟都是恒中的校友，话题自然转向了最近沸沸扬扬的坠楼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