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鹏的父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旧在昏迷。

“小薇说累了想去休息,我得陪着她,顺便我也歇一会儿,咱妈也累了,”罗旭在手机里解释着,他的语气比起商量来更像命令,“你现在过来吧,顺便咱们也说一下手术费的事情。”

“我去陪床吧,你在酒店里休息就行,”我看罗鹏挂了电话就想起来,立刻按住他,说道,“你就别到处乱窜了好吗?”

他明显踌躇了一下,我更加强硬道:“不行,不许去,你在这里待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罗鹏抓住我的手腕:“我要尿尿。”

“……哦。”

他掀开被子,光着脚就要下床,我眼疾手快地蹲下去给他套了双袜子,罗鹏愣了一下,然后翘着脚任由我给他穿上,一个劲儿地傻乐:“待遇这么好的吗。”

“这话的说的,好像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你一样。”我给他穿好,罗鹏踏上拖鞋站了起来,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软绵绵地往我身上一倒,捂着额头:“不行,没劲儿,走路发飘。”

“尿完赶紧回床上躺着去,”我搂着他的腰走到厕所,“记得多喝热水,要不要我给拿个空瓶子放在床边?直接对着……”

“那可不成,事关我的尊严。”

罗鹏上完厕所,又滚回到了床上去,把自己裹成一个卷,见我收拾妥当准备出去,又嘱咐道:“罗旭可能会推脱说他带的钱不够,让咱们先垫付上,你不要答应,这钱一付他就还不回来了。”

我心里颇为复杂:“万一他死活不付钱呢?你爸妈还有存款吗?”

“存款有,但是我猜应该不多了,毕竟罗旭结婚的时候他们给了好几万。”

我想到他家里人的对罗鹏的态度,实在是不放心:“万一他们就是让你全都付了呢?你又不可能不管。”

罗鹏没说,但他的心路历程我又不可能不懂。看见陌生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尚且有同情之心,更何况是他的亲生父亲,过去了那么多年,小时候曾经从亲人那里得来的恶意好像也模糊了起来,藏在记忆深处,也没那么刻骨铭心了。

罗鹏沉默一会儿,又说:“不会的,我了解罗旭,你强硬一点,他就怕了。”

“好。”我答应下来,罗鹏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酒店外的冷空气让我顿时打了个寒噤,现在正是夜最深最浓的时候,连路灯都仿佛黯淡了几分,我钻进车里,重新开往了医院。

我上了楼,又见到了罗旭,沈薇已经回家了,他的表情很明显的烦躁焦虑着,我冲他打了个招呼,他往我身后看了看:“我哥呢?”

“罗鹏发烧了。”

他皱起眉,抓了抓头发:“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来跟他来也没什么区别,不如先说说钱怎么办吧?”我开门见山,罗旭停下了动作,颇为警惕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你想怎么办?”

我没回答他,转头看看阿姨:“需要你的儿子们来付钱吗?”

我承认我说话有点冲了,刚说完就做好了被怼回来的准备,但是阿姨抬起头来,眼神伤心且迷茫,她嗫嚅着:“除了手术费,还有别的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钱够不够……”

我看她丢了魂似的,难免于心不忍,但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罗旭走过去拍拍阿姨的后背,接着对我说:“不然你和我哥先把手术费付了吧,我们最近手头有点紧,还有房贷没还完,实在是顾不过来。”

他这平平淡淡的语气简直震惊了我,我张张嘴,半天才说出话来,伸手一指病房:“你没在开玩笑吧,那里面是你爸!别人家都是想尽办法要救人,要把钱垫上,结果你说你要还房贷?在你眼里你爸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罗旭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刚要开口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就听到阿姨发出一阵破碎的抽泣。

她仰起脸来,望着我,断续着说道:“我知道罗鹏讨厌我们,你也跟着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好脸色……可是那毕竟是罗鹏的爸爸,做人总不能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小旭刚刚结婚,挣的钱也没你们多,罗鹏一个当哥哥的……不能什么也不管啊……”

说道最后,阿姨深深弯下腰,捂着脸痛哭起来。我听的目瞪口呆,原本以为她要打感情牌,结果说来说去说出的话还是令人作呕,我今天一整天疲于奔波,晚上连个觉也没睡好,现在还不得不应付这些糟烂的事情,差不多跟打火机往油桶上凑,几乎要压不住心里的邪火。

“什么叫做没心没肺?你跟我说清楚,”残存的理智控制住了我揪起她衣领疯狂质问的冲动,“你对罗鹏好过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怎么对他的?你们连钱都不肯给他,罗鹏大学的时候还要一边上课一边兼职,交完学费他连着一周只能每天吃一顿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买不起了!这些你知道吗?既然你们什么都没有给过他,那现在也没有资格来要!”

“你说够了没有?”

我气得手脚冰凉,连着一通说下来气血上涌,罗旭低喊一声打断了我的话,接着就伸手要来推我,我侧过身,后退一步用力地拍开他的胳膊,冷静下来。

“我把话放这儿了,”我定定地看着罗旭,“让我们出所有的钱,就三个字,不、可、能。”

“……孙君阳,你不要太过分。”罗旭咬牙道,有些底气不足。

刚刚发泄一番,现在看着他,我竟然平静的出奇,换了个姿势,冲罗旭笑了笑,接着说:“就是这么过分,罗鹏要是不想管你们,我就更不会管你们,你爸死了最好,罗鹏要是想管……那不好意思,我会努力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毕竟他只听我的话。”

罗旭脸色铁青,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见他还不肯给个准信,我冷笑:“倒数三个数,再不答应,我现在就带着罗鹏回家,然后你爸是死是活,是瘫痪了还是出了奇迹活蹦乱跳了,都跟我们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他妈的一分钱都不会拿出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罗鹏的父亲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但是情况仍旧不容乐观,脑溢血的后遗症非常麻烦,偏瘫,不能正常说话,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在我看来,这才是整个就医过程中最令人痛苦的一个环节,甚至比变成了植物人还要痛苦百倍,病人和家属的生活就此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它时期不定,没有人知道这种半死不活的生存状态要持续多久,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

阿姨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不够,给叔叔定时翻身擦身体的活干不了,就只好由我们几个来轮流着做。

罗鹏发完烧就是感冒,病还没有好利索,现在身处外地,也休息不好,还要伺候别人,脸色憔悴的要命,眼下经常是一片浓重的青黑,胡茬都冒出来了。

我估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考虑到罗鹏怀孕,差不多所有的事情我都替他做了。

“你一直不去上班,是不是不太好啊?”

医生进去做检查时,罗鹏挨到我身边,轻声问。

我有点犹豫,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和我非亲非故,让我整天陪床,我也只会觉得不耐烦和恶心,同情简直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在这里待了两天半,我就感觉自己的极限快到了。

“你是说你留在这儿,让我回去?”我看他。

罗鹏拉了拉我的手:“要不然你就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就行,你还可以顺便寄点衣服啥的过来。”

“不行,”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我不放心,得陪着你,再说,要回去也是你回去,你该好好休息了。”

“我没事儿的……”罗鹏笑笑,只是他的脸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是说真的,你自己开车回家就行,反正你妈和你弟弟在乎的根本就不是你在不在这里,”我越想越觉得可行,劝他,“我怕你撑不住,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