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千千,你怎么了?”

我转头,看到一个同事关切地看着我的脸,我胡乱摸了下,像是有眼泪。我并不意外,最近经常这样,我想这也许是那次手术的后遗症,没当回事,抹了把脸冲他们笑笑。有人打趣起来,问我是不是姜慎的粉丝,一提起他的遭遇就撕心裂肺的那种。又有人提到我也来自于那个城市,有没有去过颂北,见没见过姜慎本人。见我答不上来,干脆直接问,姜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姜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平时在人群里也算是个伶牙俐齿的,可支支吾吾地直到回到宿舍,我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甚至连敷衍一下的底气也没有。夜里睡不着,我坐在驻地院子里的木凳上,一寸一寸搜刮我仅有的回忆,试图拼凑一个对他的印象测写,都不成功,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客观面对他。

关于他震惊全社会的事迹,这几个月我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自我离开家乡后,即便身处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边陲之地,依旧躲不掉那些耸动的新闻标题:“全球首例记忆移植对象揭穿颂北的技术阴谋。”、“是弑父还是复仇?”、“是谁‘杀’了他?”、“愿人类不再有第二个‘姜慎’。”

根据这些很容易勾勒出他后来的遭遇,可我就是觉得片面、武断且不够准确,那些文章和评论将他形容为一个悲情英雄,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人类实验品,一个流行文化符号,一个时代的烙印,有人疯狂爱他,也有人恨他到骨子里,他变成一个活生生又硬邦邦的靶子,承载着这个混乱年代无处安放的情绪。

但对于我,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我觉得他不仅仅如此,相比较他带给整个社会的震荡,于我而言,在我离家之前那短短几次的相处更加真实炙热,更加刻骨铭心。

可我又说不清那些铭心刻骨的依据在哪里。我常常回忆起那个在海边红霞下奔跑的傍晚,他如一座石碑一般伫立在远处望着我,眼神随着我的脚步流动,他笑得很满足,脆弱又温柔,他似乎想跟我说很多话,却刻意掩藏在沉默里,他最后让我安心离开这个城市,可我却始终感觉到一股更紧绷的拉扯。

夜深之后,我命令自己放弃这徒劳的猜测,将一切胡思乱想定义为一厢情愿,回身投入到我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新生活里。

我以为我能渐渐得到安宁,却不知有些答案宿命般地找到了我,给我送来一个真相,也卷走了所有平静。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个专门拍野生鸟类的摄影师来到驻地找我,他说他之前给我拍过一张照片,被我的一个朋友认出来了,那位朋友托他带来一封信。我以为是欢欢,颇有些激动,说给我看看。信是通过邮件发来的,短短几行字和一张截图照片,我站在独属于湿地气候的潮热朝阳里,捧着对方的 pad 足足怔了近半小时,才缓过神来。

来信人叫栾如君,是栾颂北的女儿,说实话她文字表达能力一般,语句凌乱地说了些懊悔遗憾交杂的话,说我应该回去,去看看他。说他此刻最想见的人是我,却不敢靠近。说我们本不该山海相隔,说真是造化弄人。我看得云里雾里,胡乱向下一划,落在那个截图上。

是颂北记忆疗愈公司内部术前评估文件的电子截图,在颂北改制之后,这些文件经政府批准已经销毁了,这一定是栾如君动用特权专门拿到的。是我的定点记忆清除手术的评估报告,上面用加粗的字体鲜明地写着我的手术关键词。

我不知多少次咀嚼这两个字,两个毫无关联的汉字拼凑出一个普通的名字,没有来由,没有去处,居然是我挖都挖不掉的横亘在胸膛里的人。

我请了个长假,两周后回到了那个城市,先去看了看我家的老房子,又逛了逛茂一广场,广场中间的雕像已经被拆除,路边的广告牌也撤掉了。旁边的颂北大厦还在,但大部分都租了出去,成了一个公共办公楼。我有些感慨,一来一去间,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感慨更大的人是欢欢,他现在入职了一家外贸公司,公司新址就租在颂北大厦里。我回来的第二天约他喝酒,他喝多了尖着嗓子说小千千你猜我们公司之前是谁的办公室,颂北大厦,70 层哦,姜慎啊!我的天啊你肯定没见过 70 层的落地窗向下看是什么景色,啧啧,想不到我也有今天,感谢爸妈,感谢时代,感谢姜慎!那天晚上我也喝多了,一直笑,笑到最后极其疲倦,睡着了,以至于错过了那个电话。

次日中午我才看到袁博士打来的电话,他见我没接,发了个信息说明一下,约我明天去他的私人医院。医院在郊区,弯弯绕绕得极为隐秘,我租了个车,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到。袁博士在外面等我,我没认出来,他倒是一把把我抱住,仔细打量我,说我晒黑了似乎又长高了,眼泪汪汪的像个老父亲,而我却丝毫记不得与他熟识。

他没有深究我的疏离,把我引进小会客室,磕磕绊绊欲言又止,一脸不好开口的为难,我便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回来前,我主动联系了袁博士,那张术前评估报告截图上显示他是我的医生,还有联系方式,我说明身份,说我可以见见他吗?袁博士当时一句多余的都没问,只说,我来安排。

可他始终不愿意见我。

“他有说原因吗?”

袁博士摇摇头,低头叹气,再抬头时眼角湿润泛光:“他一句话不肯说。”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怎么不太好?”

袁博士忽地想起什么,眼神探究观察我,一转话题:“对了,你情况怎么样?”

我没懂他的意思,他便解释起来,问我术后有没有异常?有没有特殊反应和后遗症?我说了几件自认为是术后异常的表现,他摇头,干脆直接问我,有没有遗留下来的记忆片段?我努力回想,表示没有。他摆摆手,说或许他想多了,他说我手术后期曾经激烈反抗过,他一直很担心这个。

我还没来得及问我为什么会反抗,有个护工过来,一脸焦虑地跟袁博士说着什么。我在旁边不远,听的一清二楚,才知道姜慎不是不肯说话,他是已经说不出话了。不仅如此,他已经咽不下东西,靠营养液维生了。

袁博士科普的那些病症原理我听不懂,大概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他的小脑因为记忆移植手术造成巨大损伤,正一步步丧失人体所有机能直至最后。我没有耐心听完,打断他,说我能不能留下,当个护工就行。

那是 2074 年的初夏,在我离开家乡五个多月后,带着一种重获新生后依旧不得安宁的心态,回到已经认不出来的故人身边,试图在他短暂的余生中找到心里空缺的那部分。

我又延长了假期,留在袁博士的私人医院,跟员工们同吃同住,平时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并不刻意与姜慎接触。他的病房在独立的楼层,我偶尔因工作路过留意一下,那里配备最高端的设施,时刻有专业护工守着,我只隔着空旷走廊听过他骇人的咳嗽声。

见到他本人是在一周后,那天雨后初晴,我在小花园里收拾被淋湿的衣物,一转头,隔着玻璃窗看到他的轮椅出现在一楼。窗户上有未干的雨滴,朦胧洇湿一片,我辨不清他的脸,但那瘦了一大圈的轮廓和依旧寂静强大的气场太过明显,我看过去,他或许也看到了我,立刻旋转轮椅离开了。

自那之后他经常来一层,尤其是天气好时,我们又遇到过几次,他比之前多戴了一个毛线帽,身上衣服也始终干净整洁,见到我时不再慌张躲避,甚至点头笑笑。我也对他笑笑,像是很久不见的朋友,保持着最基本的堪称客气的礼节。

直到那个可怕的午夜。

那天夜里两点,楼上突然传来警报,医院里所有人蜂拥着冲去他的楼层,袁博士更是只穿着双拖鞋就来了。我随便抓个人问,才知道姜慎因被水呛住造成呼吸不畅和癫痫,凶多吉少,需要抢救。我大步冲上去,来到他的病房,扒开人群,顺着痛苦嘶吼和慌张命令交杂的声音朝里面看,惊得说不出话来。

命令是袁博士发的,他大声喊着让三个男护工钳制住姜慎,同时扒掉他身上已经弄脏的衣服,按着胸腔,用仪器从口中向外吸东西。嘶吼声是姜慎发出来的,他浑身因为癫痫扭曲成极诡异姿势,巨大筋脉具现,脸涨成紫色,嘴角挂有不明液体,他像个动物一般痛苦地吼叫着,然后撇头,看见了我。

他忽然瞪大眼睛,极其惊恐和不安,他拼命挣脱开比他强壮得多的男护工钳制,挥舞着扭曲的胳膊,指向我,一双浑浊含泪的眼睛望向我,他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用激动的情绪嘶哑地喊着几个字。

他说,走!

又说,让她走!

袁博士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宁可死都不愿意让我看到这一幕,愤怒地吼了句,关门!把门关上!

当那扇沉重的木门嘭地一声合在我面前时,我顿了下,忽然大哭起来。哭累了就席地坐在门口,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何年何月,直到天光大亮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的袁博士,告诉我抢救成功了,但以后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自那夜后,姜慎一直卧床,再也没走出那间病房。

我征求了袁博士的同意后,搬到了这一层,大部分时间就住在他病床外的套间。套间里有监控和仪器显示屏,可以第一时间了解他的状态。我不去见他,只在一墙之隔的外面,守着他各种濒临崩溃的身体数据。

有时候累得恍惚,就莫名在套间沙发上睡着了,经常会被空调冻醒,但有一天睡得极踏实,醒来一看,身上盖了条羊毛薄毯。我认得这毯子,是姜慎床尾上的那条。

我将毯子披在身上,坐起来,正想着他怎么会走出来了,是不是身体恢复了,心里正欣喜时,忽然注意到茶几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我打开,是一把遒劲细瘦的钢笔字,写了小小一段文字,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再郑重叠好,拿着它慢慢走进病房,坐在他病床前椅子上,弯腰看着他。

当时天刚刚亮,窗外投过来冷清的日光,伴随叽叽咋咋的鸟儿鸣叫,给病床上他薄薄的身影铺上一层青白色。他的脸沉浸在朝阳浅光下,眼窝凹陷,五官却依旧锐利,室内昏暗,却遮不住他纸一般白的脸色。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眼皮跳了跳,慢慢睁开。

他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躲,瞥了眼我手中的纸条,眨眨眼,浅浅笑了笑。

我也笑笑,过了一会,小声说:“再睡一会吧。”

他点头,却依旧看着我,眼皮很重,却强撑着一眨不眨的专注。